天宫图(4)

所长说没想到你一个瘸子,还敢糊弄我堂堂派出所所长。

在所长铁青了面孔以后,他说村长逢五逢十领着女人去那机井房,就让他在外面守着割草拾柴禾。所长笑了笑,脸便青成菜色了,说我操你八辈子路瘸子,我抓了多少人,办了多少案,没人敢设个圈套让我跳,你一个瘸子竟敢在我面前挖陷阱,你们村长是好人坏人我还能不知道?说完之后,所长朝路六命身上踢了一脚就走出了审讯室。

“真的这样?”

“真的这样。”

现在,路六命走在这边路尾村的村街上,不停地同早一步离开那边路头村的人们寒暄问候,说长道短,向人介绍一些路头村近时的景况,又一面回过头去,看他被关了一个月的一个黄昏,如何地迈着瘦弱的脚步,病怏怏地离开派出所那间铁门铁窗的黑屋。那时候,日已西尽,山梁上风平浪静,树木都呆呆地立着不动。一个月的时光,夏收秋种已经过去,田地里玉蜀黍苗的秧儿,都耷着头儿疲倦地喘息。有野兔在梁路上卧着不动,野鸡在田头的埂儿上走来走去。黄昏的暮色里,路六命瘸腿独自地一摇一摆,如同山梁上孤独着的一只三条腿的瘦狗。他想自己既已从黑屋出来,且是自家女人送来了罚款的第二日,被政府的公干人员放了出来,那女人一定知道自己获释,知道了为啥儿就不来接自己一程?说到底不也是为了还你的婚债去替村长干了那号事情,才吃了这一场无端的冤枉官司吗?将至村落时候,路六命在梁上坐下歇了一阵,把天色的最后一抹光亮歇落下去,直到除了能看见村长家浇地时从机井抽出的白花花的水流,如同流不尽的月色一样,从那机井屋里喷薄而出,四野都沉入了深深的夜里,他才摸了一把自己又脏又长的头发,躲着正道,避着村人,从村后的一条小路绕至自家的土墙草院。刚刚罢过夜饭不久,村人都还未睡,纳凉的人们刚刚端着凳子坐到风口,然家里的大门却已紧紧闩了。他推了几推,又唤了三声小竹、小竹,等了许久,终于听到院落里响起了不慌不忙的脚步声,接下就有了女人的问话:

谁呀?

我,我是瘸子,小竹,我回来了小竹。

女人的问话,使他感到了家的温暖,一个月不见天日的光景,一日间只有两顿从窗子递进的粗饭,饿得他瘦如柴草,似乎肚里的肠子,都已枯成了过冬的干草藤子。他坐了下来,等着女人开门扶他回家。可是,当那门哗一声开了的时候,首先走出来的不是自家的女人,而是一个男人,高高大大,过门时低了一下头,然后瞟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六命,昂着胸脯从他身边走过去,就像从他身边开过去的一样机器。他望着那男人往村里走去,直望到那个身影模糊起来,又最后消失。

他问是谁?

女人说是村长。

他微微怔了一下,说他来干啥?

女人说他来还能干啥。

路六命的喉咙堵了一下,如同有颗枣子搁在了喉间。他用力咽了几次口水,终于没能把那枣子咽将下去,就很惘然地坐着不动。这当儿,一牙弯月在不知不觉之间,从村头的云缝中挤了出来,挂在一片林地的树梢。前面的风口,有村人和村长说话的声音,村人说忙去了村长?村长说到村委会开个小会。之后,村长去了,剩下一片村人的谈天说地,仿佛一树杨叶在风中噼啪作响。女人说你回来吧,还坐在门口干啥。他说孩娃呢?女人说村长一来,就让孩娃到村头耍着去了。路六命扶着门框站了起来,软软地瘸进院落。坐在树下的石上,青石面上冰凉的感觉,立马传遍他的全身,连同他的心都冷冷地有了寒气。

女人说你还没吃夜饭吧六命?

他说没有。

她说我去烧吧,刚磨了白面。

他说我不饿的,你别费面。

她说不是我小竹不好,是我托了村长去派出所讲情,才把你放了出来,原来说不想住就要罚上五千块钱,是村长请了人家一桌,才减成了一千。为了把你从派出所弄出来,村长跑前跑后,又花钱又出力。人家和你六命家非亲非故,人家图了啥儿?人家缺我们啥儿?除了这点意思,我还能拿啥儿感谢村长?你看你一个月不回家来,一到家就满心不悦,不是为了你我能做出这样的事吗?女人小竹站在院子中央,月光把她的脸照成半白半灰的颜色。她头发凌乱,衣服不整,上衣还有一个扣儿未来得及扣上。路六命望着她的样儿,说小竹,我不是没有怪你一句吗?

她说我看出来你不高兴哩。

他说村长以后还来?

她说他要来十次还欠人家八次呢。

他便不再吭声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儿,把身子倚在树上。树是泡桐,十余年的树龄。眼下,路六命在这边还似乎能看见那桐树硕大的树冠,在深秋的院落空空地支着,枝条横七竖八地弯在天空。树身上有许多老裂的疤痕,凸凸凹凹地扎着他的脊背。从村长家麦田被带走时,他穿了一件白洋布衬衫,如今那衬衫已经黑成油布,布纹中的虱子一群一股,行军样在他身上浩浩荡荡。他把背在树皮上蹭了几下,他听到了虱子被挤破的声响,又清又脆,红艳艳地在他背上风样一掠而过。一种彻心透骨的舒畅漫过他的全身。他说村长下次啥时候来?女人小竹说五天一次,下次是初八,他说去给我烙个油馍吃吧,我肚子饿了。

女人便转身走进了灶房。

人世的光景就这般日复一日。到了农历初八,女人说村长要我洗个澡的,路六命就把柴禾抱进灶房,拉着风箱,烧了一大锅温水,倒进一个齐腰高的水缸,女人就赤裸裸跳了进去。水缸放在上房和厢房的过道之间,水蒸气白浓浓地炊烟样缭绕上升。女人在那缸里泡,搓了,他又用温水给她冲了,她便洗得白生生的嫩藕一样。然后,她换着衣服,他去铺了被褥,月光就流进院落,村长如期而至。他把孩娃打发出门,从屋里出来,村长正在院里抽烟,村长说回来了六命(村长破例没有叫他瘸子)?他朝村长让过一个凳子,说多亏村长跑前跑后。女人在屋里咳了一声。村长看了一眼闪开的大门,从口袋取出一包香烟扔给路六命,就循着女人小竹的咳声,去了上房屋里。

世间在那一刻奇静无比,月光流动的声音,落叶的音响清晰可辨。村街上纳凉的村人走动的脚音,很响地从门外传来。邻居兄弟在门口驻足,唤了一声瘸子哥,到梁上乘凉去啊。他慌忙过去,用双手扯拦了两边的门框,说你先去兄弟,我家猪还未喂。那人说嫂子呢?他说生病了,躺在床上。那人便感叹一声,先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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