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土地(8)

马家峪忙忙碌碌,一天到晚,都从村头叮当出为我赶做棺材的木匠劳作声。海连长和吴干部已经走了一天。三百里外的县城里,住了海连长的妻小。海连长送我的骨灰,本也打算回去见见妻小的。走时四爷和贵德伯送他到岭路上,他说都回吧,过几日我再回来跟佚祥告个别。这时,村头的木匠,把四爷家的一段桐树拴在一棵树上,解板的大锯,已经在那圆木上拉出了的声音来。二拐子送来的一块木板稍觉厚了些,仁德叔送来的木板又觉薄了些,总之,那木板一块一块,或倚着或堆着,乱了一片,都需那木匠去锯锯刨刨,有很多活儿要做。

有了这做棺材的事情,也就有了马家峪人的去处。无论是谁闲下了,都到那木匠场上去,看一看,说一说。木匠让帮拉拉大锯,就帮着拉大锯,木匠让帮熬熬木胶,就用刨花点了火,把胶锅端到火上去。木匠也是马家峪的人,并不说收谁的工钱,只听说四爷让来做棺材,就领着跟他学徒的孩娃出来了,到吃饭时或回了家里,或顺便吃门口谁家一碗。我被暂时放在爹娘的牌位前,早早晚晚都去听那叮叮当当的音响,去看看忙碌的村人。就这么,那棺材就长长方方,架在了两条长凳上。新刨的木花,厚厚一层,白云般洒在脚地上,浓烈的油菜花似的木香味,四散着弥漫了村落。就在棺材快要做起时,木匠忽然发现做棺挡的三块柏木,中间一块短了些,且恰好是要在那中间的一块上刻字的,换了别的木档无论如何不适宜。

木匠去找四爷要再寻一块柏木档。

找到村后一家时,从屋里出来一个新媳妇,叫了一声四爷,就把一张椅子端到了四爷面前。四爷刚坐下,她又给四爷点了一支烟。四爷吸着烟,问说你家男人不在家?新媳妇说到刘街卖木材了。

四爷在屋里四下打量着。

新媳妇说四爷你要啥?四爷说佚祥那棺材少一块柏木档,新媳妇便笑了,说少了你就说,我翻箱倒柜给你找,还用着你自己来找呵。说完,新媳妇进到里屋提出两块板,宽宽大大,厚厚实实,四爷用手摸了一把,说柳木哪能做档呀。新媳妇又进屋里去,掀出一阵哐哐啷啷声,提一块木板出来了。

“啥木的?”

“栗杂木。”

“不行,得柏木。”

“非要柏木吗?”

“马家峪几辈就葬这一个外姓人,不能亏了佚祥这孩娃。”

新媳妇又将木板扔地上,掀起一雾灰尘来,她从那雾中穿过去,在里屋翻腾一阵子,披一身灰土走出来,尴尬地站在四爷的面前说,真是没有柏木呀。四爷听了,也就出来了,新媳妇一直把四爷送到大门外,连说几声四爷你慢走,那言语,那热情,就仿佛是她的娘家父亲。

四爷又到别家去找柏木档。四爷到别家说,后村小福子那娃可真找了一房好媳妇,人家就对他说,小福子这半年又盖房,又存钱,靠的全是这房好媳妇。

小福子家是马家峪首富。马家峪村就小福子一家有电视,就小福子一家的瓦房是青砖砌的墙,自下至上不见一粒山梁的土;而且也就小福子一家一年四季做生意,无论春冬秋夏,或日头在地上生着青烟,或冬风在梁上卷着白雪,小福子总遵媳妇的意思,去山里村里,收那些便宜的旧木老树,回来解板晒干,整理成材,拉到刘街卖。一棵树买时八十块,截成檩梁,或做成门板,卖了就是一百多块了。小福子媳妇是刘街的人,小福子媳妇总在家里房上晒那一块一块的木板,厚的薄的,铺满房子,如同晒着一房霜雪。

四爷走到村中时,回头看那一房木板,想小福子命好,想刘街人也并不像村人说的,都被时势造得失了人模样,谁都如我舅那般。四爷挨门挨户进,一家一家问有没有柏木板,各家各户的狗见了四爷都缠着他的老腿摇尾巴,走时还要咬着裤角追着亲到大门外。四爷最后从二拐子家里出来时,空着两手,立在门口,日头照着他的脸,仿佛照着一张揉过的土色纸。他自言自语说,想不到马家峪竟没有一块柏木板。不料二拐子突然想起来,说四爷,小福子家有,就晒在他家瓦房坡儿上。

四爷心里一个闪悠,扭过头来。

“谁家?”

二拐子走出门来。

“小福子家。”

四爷扭回身子。

“他家有?”

二拐子朝小福子家的房上瞅。

“看不见。是他媳妇让我帮着晒上房去的。”

四爷疑惑地望着二拐子的脸。

“不会吧?”

二拐子斜眼看着四爷。

“四爷歇着,我去扛出一块来。”

不用,四爷说你回吧二拐子,便折身往小福子家走去。村胡同曲曲折折,各家房屋的朝向都由风水先生信口自由着,朝南朝北,并无定向。有人家门前空出一片场地,有人家却将大门挤到胡同的路边。然无论如何,各家门口必有一个粪坑,没了就不像过日子的人家。谁家锅小要分家吃饭了,那分出去的儿子,收拾了灶房的锅台,接下就要在大门口挖出一方坑来,扫地的灰草,洗锅的稀水,铲来的粪便,从责任田捎回的草,一律堆进这个坑里。眼下已是冬末,各家都出了草粪,坑空空的,蓄半池臭水。出坑的草粪,圆圆垛着,散发出浓烈的味道,显示了马家峪村的田园景色。四爷从那坑边走过去,大口吸着村街上横流的气息。拐过一条胡同口,他突然登上了一垛圆高尖尖的粪堆,吊着脖子朝小福子的房坡上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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