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事情总算有了尾儿。
洪文鑫家里,正在忙着烧菜。傻老大被打发出门去了。洪家的女人不亦乐乎在灶房叮叮当当。赵林和洪文鑫对坐在一张桌上,摆了茶水和烟。赵林说让洪老师破费实在不该。洪文鑫说我也是高兴,哪想到有这样结局。赵林说多亏了苗家人的宽厚,洪老师说,仇还仇,仁还仁,你这次也是让苗家感动了的。说话之间,苗家爹推门来了,都起来让座,倒水。拐了一个话题,说到粮食,苗家爹说今年的年景不错,雨水丰足,一个耙耧山脉都有望丰收。又说到犁地,洪文鑫对苗家爹说,牛闲了,你什么时候犁地都行。
苗家爹说,种还早哩。
赵林说,啥时儿犁,让老二去干。
苗家爹笑笑,说,拾了一片荒地,不知长不长庄稼。
洪文鑫给每人敬了一根烟,点烟点到苗家爹前,特意把火柴吹灭,又换了一根新的,说苗哥,我敬你的仁厚,犁地时你再不要提那料钱和牛的苦费哩。
苗家爹认起真来,说那怎么行哟。
洪文鑫说,你给我钱,就是笑我不仁哩。
赵林说不给也就不给吧,同村人的,接钱也叫人脸热。这时候菜就炒了出来,几个盘儿,见红见绿,还有半瓶白酒,三个人用三个空碗倒了,各有盖了碗底的深浅,碰着浅喝。洪文鑫的媳妇,菜也炒得道地,味香色鲜,摆在桌上,极其得悦目。三个人都是中年,边喝边说,没一人提起那件事情,和没发生过一样,气氛好如这个季节。四月仲春,到处都是温暖,空气透明的亮着。边喝边说,说了许多话儿。赵林说了他镇上的生意铺子,一年能赚几千,把苗洪都给吓了。村里没人知道他有那么大的赚项。苗家爹说他老二老三,多亏洪老师教时做有基础,考试都在高中的前边几名。洪文鑫说他不教书了,仍改不了读书的毛病,前几天读了一本老书,说清朝时候,有一个张姓的惯偷,被慈禧下旨通缉,他逃到一个山上,到山下村里偷了一对无儿无女的老人,被发现后,老妇要告知县衙,却被老汉拦了,不仅不报,每夜还把吃的做好放在门口,或不闩门户,放在屋里桌上。这小偷得手顺了,就专偷这双老人半年。冬天到了,忽然一场大雪,天寒地冻,小偷又冷又饿的,又偷到老人家里,见门上挂了一捆棉衣,拿走穿了,又软又暖,十分合体,连棉靴都大小合脚。明白过来,当夜去跪在老人床前,认做了儿子,再也不偷不摸,耕耕种种,孝养二老至送终入土。说有年慈禧路过这儿,知道此人就是当年她下旨缉拿的惯偷,成了方圆百里的孝子以后,给老人写了一匾,书仁力无边四字,刻在碑上,竖在坟头。赵林听了这个故事,说有这样事情?洪文鑫说,当然有哩,就发生在耙耧山脉。苗家爹说,哪个村的?洪文鑫说,东梁马家涧的,仁力无边的字碑还在马家的老坟上竖着,说这事县志地区志和省志都有记载,我看的就是一本志书。
说到这儿,酒也尽了,又煮三碗面条,各自吃了。收拾了残羹,擦了桌子,三人静静坐着,抽去一根烟后,洪文鑫看着赵林不语,目光有了询问。
赵林把目光落在苗家爹的脸上,
说苗哥,给侄女说了吧?
苗家爹看着擦净的桌子,说,
透了风儿。
洪文鑫问,同意?
苗家爹说,她还小,明白不了许多。
赵林说,咋办?
苗家爹说,写呀。
洪文鑫就去里屋拿了笔墨,取出纸来,把一张七寸宽的白纸单儿铺在桌上,又回去拿出一张旧报,一本旧印颜帖,随手掀开,端详一阵,在报纸上,仿帖摹了一个庄字,一个仁字,一个光字,笔字都顺了手腕,扯去报纸,在白纸上书写起来。他写得很慢,比过年写对子慢了许多,每字的每一笔画都十分讲究,连赵林和苗家爹都看得累了,他媳妇替他泡的一杯青茶都放得冷了,水面上结了一张皮儿,才把那一张纸给写满。并没多少字的。
文是:
婚书
赵家老二赵刚与苗家老四苗娟娟癸年四月约成订婚,男十七,女十四,皆为自由,双方至死不悔。结婚日期,视情可早。婚后男女双方,相敬如宾,恩爱白头,孝敬双方老人,容忍双方过失,生儿育女,立业为上,成仁爱夫妻,做祥和人家。
最下是苗家爹和赵林的落款及日期。写完之后,洪文鑫先自默念一遍,不见错字漏字,又大声朗读一遍,问还有啥儿,苗和赵相互看了,都说满意,就是这个意思,洪文鑫便依样又抄出两份,取出印泥,让苗赵滚了指头,在三份上各按了自己手印,用嘴吹干墨迹,三人各收藏一份,说了谢话,便就走了。
走时,赵林掏出了四十块钱。
洪文鑫变了脸色,说我洪文鑫是为了这钱?
赵林说,洪老师,我赵林要收你那四十块鞭子、缰绳和铧钱,你说我赵林还是洪家峪的人吗?
那钱就硬是放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