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淡淡(7)

不计划别的事情,女婿来了一晌,也就走了,说明儿镇上集日,粉丝得一番晾晒,不晒一些焦干样品,都是潮润柔韧,不便去卖。苗家爹就让女婿走了。女婿的话差不多在他心里正式有了赞同。出来把女婿送到梁上,看着女婿骑车上路,人影走失,苗家爹才放低眼睛。始料不到,几年生意做过,女婿竟能说出一层话来,一层道理,和他苗家爹的意思完全合着。想这哪儿是被人收管过的人哩。且,临别时又说,凡事都由爹你拿主意。需要我了叫一声就来。

苗家爹感到安慰。

站在梁上,望耙耧山脉,天气晴朗。前后左右,都是日光和云。云贴在天上,又薄又亮,如边儿毛了却舒展展摊开的白的绸子。黄褐的山梁,染满了季节的绿,川流不息的是小麦苗的青稞气息。这季节让人心胸开阔。走过去一箭之遥,就到了自家的田边,地是一个三角,上狭下宽,挂在山梁腰上,如了一面旗帜。绿旗。田地并不上好,可庄稼长势不错,丰收有望。一筷高了的小麦,差不多罩了地面,稍远就不见了地的褐色。苗家爹就立在三角地的顶上,青稞气一阵一阵扑来,浸了心脾。昨天开始在心里积下的郁闷,开始渐着一点一点地化开,想女儿虽然不幸,若和赵家结了秦晋,也不失一件好事。赵林这人,说到底虽然精明,没有失了良善,庄稼人的本分,还都在他身上旺着。比如换锄。比如昨夜他的诚恳。比如他放下那五百块钱有点发抖的手。再者,也不是如自己样一味的庄稼人的本性,一个镇子上的繁华,乱乱得没有纲目,许多人倒也忽然发了,另许多人只见终日忙碌,并未见有钱存着。倒是赵林,你们都赶那风口上的生意,过年了卖衣,季到了卖菜,没个四季营生的稳妥。人家开始都认定了卖这农杂,绳和鞭子,铁锨和锄,犁和耙儿,镰和斧锤。以为是些时节冷货,却因为独此一家,开门都见生意,没有挤门的红火,也没有关门的冷落,日子过得水从门前流过。比起来,村里的瓦舍,有人比赵家盖得豪华,更有人远远不如赵家。

赵家是殷实的日子。

也许这就是老四闺女的一段姻缘。

从山梁上下来,见了洪文鑫和儿子又去梁下锄地,觉得赵家的老二如何不好,终归比洪家老大好些。洪家老大傻着,不是最终也得有人嫁他成家?没有和洪家说话,却是看着他们父子下了沟里。沟里有洪家菜地。看见洪家老大到山腰那一片槐树林边上,他停着手指槐树林,给爹说了几句话儿,洪文鑫在他腰上踢了一脚,父子俩拐弯去了。

回了家里。

大女儿要在娘家住上一段,这时候正门口候着,说赵林在家坐着。问来干什么,说不管干什么,不能这样便宜了赵家。

苗家爹望着女儿。

女儿说,要他家拿一万块钱来。

苗家爹扭过脸去,在地上吐了一口痰。

女儿说,爹,如今不是过去。

爹说,忙了你回你家去吧。

女儿说,镇上有过这事,一张口要了五万,我们只要一万,对起他赵家了,把这钱给四妹存着,谁都不花,也是四妹体己。

从女儿身边回了家里,苗家爹再也没有同女儿多说一句。到屋里果然见赵林坐在那儿,脸色黄着,说找到老二了,在他姐家躲着,不敢回来,请苗家去人到他姐家,吊着打死这个畜生。

苗家爹说,他无情,我苗家不能无义。

赵林说,我迟来了一步,让女婿走了。

苗家爹给赵林一个眼色,两个人从正屋到了另外一间屋里,彼此坐着,赵林说苗哥,这事不能这样完了,得让女婿去把畜生打上一顿,打折一条胳膊。苗家爹说,事情已经出了,打了能把事情打回?我愁的是老四这辈子如何发落。

赵林也就不语。两个人坐着抽烟,从窗里透过的日光,把烟雾描成金色。有一只飞蛾,在日光里飞着,把金色的烟雾冲撞得时断时续。能听到飞蛾扇翅的声音。也能听到烟雾断折的声音,如拉断一根绣花的细线。坐得久了,赵林就抬起头来,在苗家爹的脸上想了一会儿,说苗哥,你说如何?

苗家爹说,嫁不出去,就在家守一辈子。

赵林把目光移到苗家爹的手上,

说,苗哥,让我说一句罪话吧。

苗家爹用亮眼看了赵林。

赵林说,老二有罪,让老二做牛做马侍奉你二老一生,侍奉侄女一生。

心里热了一下,苗家爹脸上反结了愁云。他从床上站起,倚在桌上,又蹲在地上用手把头抱了许久,最后,在主意不定,十分忧虑的模样里,抬起头来,说兄弟,事情不由了你我,我怕老二不会像你说的那样。

赵林从地上站起,说苗哥,有话你就说吧。

苗家爹说,老二这种孩娃,没法让我信他。

赵林也就走了,没说多余话儿,从苗家院里穿过,留下的脚步声又深又重。

至天色将黑,赵林就又到了苗家。苗家人还没有吃饭,大女儿正在灶房忙着。院子里的鸡猪,响出一片声音。赵林来了,又都安静下来。苗家爹正在垫圈,新土的气味,粉红着在院里飘散,和着圈内的粪味,使苗家很有了日常人家的日常气息。赵林脸上有汗,在落日中闪了光亮,不消说他路上走得很急,也很兴奋。他去了女儿家里,把事情办得圆圆满满。踏进苗家院里,他便从口袋取出一样东西,叫了一声苗哥。

苗家爹从猪圈跳了出来,说,

屋里坐去。

赵林看了上房的窗子,

说厢房去吧。

苗家爹推开了厢房的屋门,

唤说老大你多烧一碗饭吧。

赵林没有立刻进去,

说让嫂子也来一下。

苗家爹就对着上房的窗子叫了一声。

苗家的厢房还是草房,原是大女儿的住处。大女儿走了,房就闲着,搁放日常的杂物,但床还在,桌还在,也还有一张条凳。大女儿回了,仍住这个屋里。有了客人,也在这个屋里。屋里的凌乱,已被大女儿收拾去了,床上铺了新的床单。条凳也用井水洗了,不见尘灰。屋里光线也好,窗子面西,夕阳过来一束,屋里能见梁上蛛网的光色。三个人进得屋里,苗家爹坐在床上,赵林坐了条凳,女主人立在隔墙的门口,静下一会儿,赵林就把手里的一个小布包儿端在手上,说他到大女儿家里,又见到老二,骂了一顿,打了一顿,把脸打得肿了,最后就说了他苗家伯娘的情意,说了对老二的不信,说怕老二不仁不孝,对四闺女不好,说老二听后,当时哭了,进到他姐家灶房,竟用菜刀剁下一个指头,拿着一节指头回来说,日后他到苗伯家里手不勤快,就是这个样儿,对四闺女侍奉不到,指指点点,甚至动手拍打四闺女一下,也就是这个样儿。

如此说着,赵林打开了他手里的生白布包儿,刚揭一层,就见了有红血渗出。一层一层揭去,听见了血把白布粘了那种丝连的声音。光线尚好,日色还在天上,屋里的亮堂,和外面不甚相差,然温暖是不如了午时,有水色的阴凉袭着。赵林把布包揭至最后,就果真露出一节指头,血都染了,缩成一粒,如了红萝卜的一段丁儿。

屋子里有了腥气,像推开窗子,晨雾一涌而来,湿润润的。苗家媳妇看了那节指头,脸上白了许久,身子倚着门框,把目光落在了苗家爹的脸上。苗家爹的脸上有了浅黄,如贴了纸的,装了一袋烟抽,说咋就让老二进了灶房。

赵林用布角把那指头盖了。

说想不到的。

苗家爹吐出一口烟来,

说这孩娃也是烈性。

赵林开始包着那节指头,

断了也好,让他记住。

苗家爹问,哪个指头?

赵林说,食指。

苗家爹从床上站了起来,

庄稼人,还要干活种地哩。

赵林把那包儿重又装进口袋,说,

留着它,不仁不义了就给他看看。

苗家爹瞪着媳妇,说还愣着干啥,快去给他赵叔盛饭。赵林说不能吃的,家里烧了,被苗家爹说了许多挽留的话,也就同苗家爹走了出来。院子里边,落日依旧灿红得如同往日。鸡都上窝去了。猪在门口地上拱着。小麻雀和昨日这个时候叫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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