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飞来(12)

“不知道。”

“找找去。”

“你去吧。”

穿寿衣是祭仪极重要一条,关系死人在另一个世界四季春秋的冷和暖,且脱衣掀衣前,得有媳妇端盆温开水,女儿洗脸擦身子。以示她们床前行孝一辈子,直到把老人送到另一方天地里。

哥到爹的房里找姐嫂。哥到灶房找姐嫂。哥到门外找姐嫂。至尾有人说看到姐嫂去厕所,哥就到厕所门口叫,不见有回应,正要转身走,忽就听见嫂在里边唤:

“孩娃他爹你进来!”

“你出来。”

“叫你进来你就快进来!”

哥走进厕所,果见嫂子和姐都在厕所里。她们没解溲,孝衣穿得极齐整,脸上露出的东西也齐整,都是板板硬硬的青颜色。见了哥,嫂子一步跨上来,说你看咱姐吧,我来厕所尿尿她也跟到厕所来。

姐冷眼瞟了一眼嫂,又把目光转过来。

“爹死前就说过,他死了把玉石烟嘴留给我,可你媳妇拿着不给我。”

哥柔柔地望了一眼姐。

“你要烟嘴有啥用?”

“我要送给你姐夫,他眼下吸的烟袋还没嘴。”

“爹箱子里还有一件皮大衣,你拿回去送给姐夫穿。”

“你姐夫一辈子不希图吃穿,只希图嘴里能噙一块玉。”

哥又把脸转到嫂子这边来,见嫂子脸上满满当当盛着气恼,不等哥开口,就摔出一句话:

“她男人要烟嘴我娘家爹就不要烟嘴啦?”

“你不会把皮大衣拿回娘家去?”

“我爹已经有件皮大衣。”

夕阳如血,爹穿寿衣的祭仪立马开始,没有姐嫂就没人给爹洗脸擦身子。哥说你们先回去,烟嘴以后再分也不迟。姐说不把烟嘴给我我就不给爹洗脸。于是哥就急,盯着媳妇问烟嘴哩?媳妇说你把烟嘴给你姐我就在爹面前一声也不哭,不磕头不作揖!把烟嘴给我你俩都滚出去给爹洗脸吧!哥骂道,爹死了,连爹掉在床上的一根头发都是我和老二的,你们女人家谁也别想要,把烟嘴拿出来,丧事办完由我和老二分!

哥到底是嫂的男人,烟嘴给哥嫂毕竟放心些。嫂双手气得哆嗦,还是把腰带解开,脱掉裤子,从内裤兜中取出烟嘴给了哥,然后系上裤带。大男人追到厕所要烟嘴,灶房的厨师把馍蒸得那么大,用面就像窑上做砖用黄土,你咋不管你咋不敢管?嘟哝着,嫂就出了厕所。

姐没跟着走。姐热辣辣看了一眼哥。

“把烟嘴给我吧。”

“先去给爹洗脸穿寿衣。”

“你姐夫再三交代我回去要把烟嘴带回去。”

“先去给爹办丧事,我也早看上了这烟嘴。”

姐一怔,热辣辣的目光立马僵硬着,盯哥一眼,说我看你能贪到哪,吸纸烟还想要烟嘴!话毕,就走出去了。

太阳离西山还有一树高,如剪圆贴在西天的一张纸,薄得一指头能捅破,洒下的光亮血红血红。

黄昏从山上下来了。

瑶沟的炊烟晃晃悠悠升上来。

即刻就要给爹穿寿衣。

爹穿上寿衣,好歹就到了那边季节中。

总管喝了几口凉开水,嗓子润好了。

所有孝子都跪在草铺旁。最前排一边跪着哥和嫂,一边跪着姐和我。供品原样不动摆放着,香炉的三炷高香刚换上。屋里奇静奇静,一片孝子一片白,目光都被总管抓捞走,等着总管那一声悠长悠长的行孝令。只有姐不时用眼角瞟瞟嫂,瞟瞟我,又瞟瞟躺在草铺上的爹,末了她用手在我膝盖上碰一下。

东西不能让哥嫂全捞走

我知道

哥比你精明

我知道

哥把爹的烟嘴都装进兜里啦

啥烟嘴

爹见天噙在嘴上那个青玉的

值不了几个钱

孩娃哪儿磕伤碰肿用烟嘴一滚就消肿

想要吗姐

你姐夫自打和我结婚就看上了爹的烟嘴

我从哥手里给姐要出来

你咋能要出来

爹死了哥如父分啥就得大让小

姐是嫁出去的女儿不要别的就要这烟嘴

我替姐要出来姐要替我守好爹的屋

屋里有啥

屋里没啥但一件破衣裳也别让哥嫂轻易拿走了

我替兄弟留心守着屋兄弟一定替姐要烟嘴

“孝子注意:准备给寿星穿寿——衣——”

总管的礼令传来了,嗓音高亢,像一阵风从爹的身上刮过去,把所有男孝孝帽、女孝孝巾都吹得一飘一飘的。听得这礼令,姐碰我膝盖的手忙不迭缩回去,跪着老老实实不动弹。

“女主孝给寿星洗脸,擦身——”

有一个女孝端来一盆温开水,另一个女孝手持一条白毛巾,她们从一边屋里走出来。姐和嫂走过去接了,缓缓朝爹灵前移步。总管在她们身后交代说,要说行孝话!要说行孝话!孝子们都把目光搁到姐嫂身上去。能听见夕阳从院落收走的声音吱吱叫。来了几个闲杂人,立在总管身旁看热闹,肃穆重又在他们脸上冰结着。谁家的猫,在门口喵喵叫了叫,突然跑走了。不知从哪儿传来乌鸦的呱呱声,声音由小渐大,由远渐近,愈见清晰,仿佛就是因为爹才飞来的。嫂子端着盆,水蒸气和香烟搅着在供桌周围疏疏地升腾着,姐手中拿着刚买的白毛巾。她们到供桌前,总管叫声男左女右,她们就拐到右边去,站在了爹头前。

人都屏气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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