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娘死到哪去了?”哥在吼。
“找烟袋……”侄孩娃哭着道,“娘在爷滚倒的麦地找烟袋……她说爷的烟袋掉到……麦地啦。”
哥瞅着大门外。
“娘奶奶……这死媳妇!”
侄子哭声响起来。
“哭!”哥怒,“去跪到你爷的灵前哭!”
侄子就过来,揉着鼻子,跪到爹的草铺前。涕泪俱下哭得极伤心。他跪下和爹头前的供桌一般高,就那么跪着,直着脖子叫,我的老鸦……我的老鸦……我的黑老鸦!嗓子清丽纯净,像绷直的一条白孝布。
爹的灵前,终于有了哭声。
颤抖的啊呀呀
时至半晌,村头上传来颤颤抖抖一声叫:啊呀呀我的亲爹啊……
姐回来奔丧了。
姐一到家就要开始丧事首项仪式啦。
顶真的祭仪
“祭、仪、开、始——上——供——”
于是,我和哥,从爹的草铺两边慢慢走过来,微微勾下头,一人端一只半熟的童子鸡,鸡身上直插一双红筷子;一人端两盘粗供品,油货和三个白蒸馍。我们并肩走到灵前三步远,折转身、同起步,又三步回到供桌前,高高地把供品端到胸前方。
“下跪——”
我俩跪下来。哥瞄了一眼我,我也瞄了一眼哥,目光相撞时有噼噼啪啪的着火声。
“放供——”
我把熟童子鸡放到供桌中间,正对着爹的头。爹的脸上搭一方白手巾。白手巾的一角正吊在爹的头顶上,使那花白的发茬越发白起来,就如人死骤然全白了。
哥把熟供分别放在童子鸡两边儿。从那热鸡汤中,腾腾升起几柱白蒸气,东歪歪,西摇摇,把两盘熟供大部分笼罩在浓白的蒸气里。
收回放供品的手时,我拿眼刺了一下哥。
哥又用眼角刺了一下我,我脸上热辣辣地疼。我听见我和哥眼里的杆杆青光碰撞,就像两根青皮柳棍在乒乒乓乓打得极厉害。
“男主孝初礼,一叩头——”
乒乓碰撞声
哥呀快看爹的脸上还有些红润哩
是爹喝土参蛋汤养的哩
弟想给哥说个事
说吧弟
那窑上的砖
哥知道贱价卖砖对不住弟
哥是没法儿人家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席
这话啥意思人还得死席咋能不散哩
我想我想我想了很久咱们迟早得分家
你嫂子在枕头边上也和我说这话
既然嫂也说晚分不如早些分
爹死了哥是爹哥得看着你娶了媳妇再分家
哥的心真好我想立马就分家
弟真想分家哥听你的咱办完丧事就分家
你不明白弟的意思我想眼下就把家分开
好像你嫂子也说过恨不得眼下就分家
嫂如母听嫂的那就眼下分家吧
爹刚死忙死人哪能顾上分家呀
家好分房地财产二一添作五
爹在面前你不怕爹起来打你一耳光
爹死了家得分没空儿就先把砖窑分开来
顶真的祭仪
“男主孝初礼:二叩头——”
我和哥弯腰下跪勾首向爹磕了第二个头。
太阳光温煦地照在我和哥的屁股上。
麦场上的冰凉夜
夜里,月亮冰凉地印在耙耧山那边。麦场上有张桌,桌上有马灯,光亮昏黄如泥厚厚地糊在月光上。是夏天,风在麦场上刮来刮去。村人们在风中,被那泥糊的月光浸泡着,身上都凉森森的好像坐在井水里。
开会。
承包那四座烧砖窑。
有七户人家承包,队长让各户抓阄儿。
爹把我哥俩叫到场边问,有啥法儿才能抓到那个承包阄儿?我哥俩都说没法儿。爹就骂,滚到他娘的一边去,白供你们读了书!连这法儿都没有。正骂着,队长从麦场出来解小溲,哗哗地浇在一棵树身上。爹见势,拉我兄弟俩站在队长面前。
“兄弟,今夜能不能包砖窑就看你的阄儿啦!”
队长勉强笑一笑,“抓阄……凭命吧。”
爹说:“你十年前借过我家一袋谷子你五哥可没说过让你还……”
队长一愣,“我还你。明儿就还你!”
“你还了谷子还不了情!”
“咋样?一篮谷子还咋样?”
“不咋样。你把写承包二字的阄儿捏大些,好有个记号让我抓。”
“五哥……这是黑心!”
“你就黑回心!”
“我要不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