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初入程寺(2)

“红生,好吃吗?”

他说:“好吃,比肉好吃哩。”

我说:“爹要革命哩,革命成功了,爹叫你天天吃点心。”

孩娃就不解地抬头望着我。

我就如大人物样拍拍他的头。这时候,程家的夫子寺庙就赫然出现在眼前了。那古砖青瓦盖起的高门楼,门楼下如篮一样大的“程寺”两个涂金字,和字下的红漆大钉门,它们不知道它们日后将要毁在我手里,还依旧毫无收敛地散发的凉气沿街朝我打过来。这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的情爱正在那庙里等着我,到庙前我连衣服、扣儿都没整,刚才折点心包儿时,那油污都还沾在我手上。一切都是毫无准备的,都是命运像垒塔一样把砖瓦在那摆好的。我从庙院的围墙前面走过去,那如线一样笔直的砖缝连缀着十几斤重的方砖朝我身后移过去,然后那程寺的大门就到了,门口蹲卧的两个石狮子就朝我迎来了。我把手上的油朝那狮子头上擦了擦,孩娃就把我的手用力拉了拉,小心地朝身后望了望。

我说:“红生,擦吧,不怕,爹要革命哩。”

孩娃摇摇头,把手在裤子上擦净了。

我说:“怕啥?爹要革命哩。”

我们父子就跨进了程寺的前节大院里。前节大院脚地上是方方正正的八寸砖,从棂星门至承敬门的那段路面上,已经被世代的程家后人烧香磕头时踩出了深深的脚痕儿,而那路两边上几棵钻天的古柏绿绿旺旺,树荫把院落遮得没了多少日头地。树根把方砖胀鼓得破破裂裂,在那树荫下,方砖总是呈出潮湿的黑颜色,有苔藓在砖上结出绿茸茸的一层儿,砖缝中又长出许多碎青草,使那地面看上去年迈体不弱,充满了封建统治阶级的颜色和味道,叫人感到清寂、神秘的压迫和剥削。我扯着我孩娃的手在那砖上走,他四处张望着,小手上有一丝一丝被寺庙惊吓的凉。院子东西两侧春风亭和立雪阁的房梁和立柱上,那些褪色的画龙和神魔,还有黄色粉底画的老虎和狮子,这时候都正在张牙舞爪地朝着我们看。

我说:“红生,你怕吗?”

他朝我摇了一下头,手却把我的指头捏得更紧了。

我说:“别怕,有一天爹会把这些都砸了。”

孩娃不信地望着我。

我说:“不破就不立。长大你就懂爹的话了呢。”

孩娃更加迷惑地看着我。

这时候——许多年过去以后,回想起来,我都觉得那个时候是我一生最为神秘的一会儿,最为动人、永恒的一会儿。日后,许多年,和她在一起惊天动地的爱,天塌地陷的恨,都没那一刻使我感到奇妙和难忘,没有那种神秘莫测、动人心弦的温暖、美妙,如神水一样在我心中滴滴答答流。我一辈子没有见过伟大领袖毛主席,可我想我就是真的见了毛主席,就是毛主席亲自给我倒了一杯水,江青同志亲自给我烧了一碗荷包蛋,那种感觉也没有那一刻来得动人和深刻哩。毛主席倒的水喝了也是水,江青烧的荷包蛋吃了也是一个水煮蛋。可是那一刻,那神奇和美妙,有啥儿能比呢?天大地大没有党的恩情大,水深海深没有那时候的印象深。

我听到了脚步响。脚步声如苔藓飘在了寺院样,湿润润、沉甸甸,却还是在半空里慢慢悠悠飘。因为那程寺的空旷和静寂,因为那寺庙除了老镇长所守的清静外,其余再没有别人了。不到过年过节,不到程颢、程颐的诞辰或周年,那寺庙极少有人跨进去,也极少有人被赋予权力随便踏进去。听那脚步声似乎不是一个人,杂里拉沓,好像最少有两个。我抬起头朝承敬门那儿望过去,看见那脚步声深黑如漆,有一股霉腐的味儿夹在脚步的声音里,一高一低,还有如吟如唱说话声。

我抬起头。

我看见了她。她一只手里扯着一个三岁的女孩娃,另一手里提了一个铝制的三层圆饭盒,衣服还是那件粉红色的涤良衫,鞋也还是那双金黄铝扣儿的方口绒布鞋,裤也还是那条自己剪制的假军裤。一切都和三天前在城郊铁道上初遇时的一模样,秀脸上有淡淡一层劳累和忧愁,使她那细腻的皮肤上显出薄薄一层病黄色。承敬门没有程寺大门那么大,可那门围三边的每一块砖上都有烧的莲花纹,连在一块儿,像一条莲藤挂在承敬门的门框上。她就立在那门框下,嘴还半张半合着,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从门框下和她的头上望过去,能看见中节院里的葡萄架叶子还未成,却已经遮天蔽日得把院子罩严了,这使她在那门框里,像镶在暗淡背景中的一幅画。她真的就像一幅画。那些年谁说谁好、谁说谁秀都只能比喻她像一幅画,没有别的比喻能说出她那当儿的秀气和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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