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红色音乐(2)

她望的是我身上的一套新军装。

我看见她的下身穿的是一件伪制的假军裤。

她说:“向解放军同志学习。”

我说:“解放军学习全国人民——我已经复员了,还没有办手续。”

她说:“没办手续就还是解放军。”

我没想到她那样湖湖海海尊敬我,没想到她还把我当成全国人民学习的好模样。我在她对面的铁轨上坐下来,面对面就像在部队时指导员找我们谈心样,我说看得见的敌人也许被我们消灭了,可看不见的敌人仍然还活着,你一个人在这不怕吗?她说天是人民的天,地是人民的地,你说怕啥儿?只要美帝苏修不进来,有什么好怕呢?我说美帝苏修进来也不怕,有我们人民解放军,他们都是纸老虎。然后,我就等着她问我叫啥儿,老家住哪儿,部队在哪儿;接下来我再问她叫什么,工作在哪儿。可她却只是盯着我细着一阵子,说了一句让我心跳衣服疼的话:

“你能把你的军装给我一件吗?我不白要,我给你五块钱和四尺布票。”

我脸上自羞自热一阵喃喃说:“我的阶级同胞呀,真的对不住,我退伍只有两套军装。我得自己穿一套,另一套我当兵前就答应退伍后送给民兵营长啦。”

她很大方地笑了笑:“革命不是为了请客吃饭。没有就算了。这么贵重的东西素不相识谁会给谁呢?”

轮到我满天满地内疚了,仿佛不给她是我对不起了毛主席,对不起了党中央。我把头勾下去,看看枕木间石子缝里长出的草,一色儿全是狗尾巴和艾蒿,有一股腥黏浑稠、半青半黄的气息在我和她的中间流淌着。落日下能听见那流淌的声音滴答滴答叫。县城在我们的一侧遥远而模糊,那个村落在坡下模糊而遥远。一世界只有我和她,还有野草和庄稼,空气和寂静。时间从我们中间车轮滚滚过去时,历史的脚印又大又圆地留在枕木上。我看见她穿了一双很洋派的方口黑色条绒鞋,鞋带上的扣儿是镀黄的铝制品,日光下,不停歇地闪着如北斗星样的光。

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内里如火如荼战斗急,外表众志成城静如水。我就那么一动不动看着她的脚。她问我:“你在我脚上看见啥儿了?”然后她又把脚尽力朝前伸了伸,将脚尖晃几晃,停下后用大拇脚趾把黑绒鞋面拱得弹弹挣挣跳。说这话和这样动作时,她秀美的脸上荡着粉淡淡的红,像初谈恋爱时被对象拉了手。

“我没看你脚,”我说,“你看这铺铁路用的石子没有一个是圆的。”

她说:“你看我脚了,我看见你盯着我的脚尖看了好半天。”

我问:“你的脚尖有啥好看呢?”

这一刻,惊天地、泣鬼神,与天斗不怕风雨急,与地斗不怕沟壑深,与人斗不怕暗箭利的事情哐当嗡嗡地发生了。

她忽然解了鞋扣脱了鞋,双脚和十个脚趾甲哗啦一下全都露出来。天呀天,地呀地,那十个脚趾甲竟都是光彩夺目的鲜红色,如十颗缩小的日头盘卧在她的十个趾骨头儿上,且那些脚趾甲都是经了精心修剪的,半圆如月、温顺柔美如她那个年龄丰满血红的手肚儿。我有些震惊了。我知道那都是一种指甲草的红花捣碎染上的。我闻到了一股女人粉红浓香的肉味在流荡,看见了那粉红美艳的气息中,有一股半青半腥的草气、土气洒落在我的鼻子下。人常道,天大包不住爱,地博盛不下情;可却是,世间只有革命的情谊重,革命者的情谊比山高,比海深,山高海深也不如革命者一见钟情的宽阔和深重。做人要做什么样的人?做人就要做诚实的人。实话说,那当儿有一种说不出色形的鲜花在我心里一瓣一瓣绽开着,那绽开的响动却如汽车从心里轧过去。她绷着双唇盯着我,似乎要对我进行一次考验样,猛地把身子从铁轨上滑下来,又用力把双脚往前伸了伸。天呀天,地呀地,她又用那十颗日头的光芒来炙烤我的心……

我被一种神力慑住了。我看见她秀美的脚上有一双疆界分明的鞋印儿,常露在天下的脚面白里渗了黑,混成紫红色,而鞋里的双脚却白得仿佛没有血。因为白,那红就又深又厚了;因为红,那白就又细又嫩了。这是她的脚?那么她的小腿、大腿、身子呢?难道能不比这白嫩更为白嫩吗?我自觉自悟如被引诱样把身子从铁轨上滑下来,双腿伸直分叉开,使她的双腿正在我的两腿间,正在我的怀下面。不知道那当儿我的脸色啥样儿,只感到心儿天崩地裂跳,血脉滚滚黄河流。没有敌人在暗里指示我,没有敌人在一边导引我,我的手就那么哆哆嗦嗦、跌跌撞撞如长征一样朝她的双脚伸过去。这一刻,这伟大、神圣的一刻儿,当我要摸着她血红的脚趾甲时,她冷丁儿把脚缩回了。空气一下在她我之间冻住了,天地旋转不停了。然却仅仅僵冻了丁点一会儿,她我之间就冰雪融化了,阳春三月般叶绿花开了。她只将脚退缩了那么一丁点,便又羞羞笑着把双脚依旧如月夜花开样慢慢静静伸过来。那时候,铁道上无边无际的冷清把我们温暖了,城外无际无边的沉闷把我们沸腾烧化了。日光透明灿烂,铺在田野像巨大的红丝床单罩在大地上。有一对麻雀和燕子,正落在我们身边的轨道上叽叽喳喳叫。我就那么把她的双脚如口里含花样捧起来,放在我合拢?双腿上,颤抖着手去摸她的红色脚趾甲。我从她的左脚摸到右脚去,从小拇指趾甲摸到大拇指趾甲。我感到了她的脚趾头在我的手里隐不住地抖抖动动跳,感到她的血在她的脚上如河流一样疯疯狂狂流。我把她的脚趾甲抚摸了一遍、二遍、十几遍,几十遍,上百遍,摸出了那红色有一纸那么厚,摸得趾甲草那种植物的腥味、香味在我的手尖散散淡淡挥发着。相随那散淡的植物气味后,是浓极烈极的粉红色的女人味,调回头来枪林弹雨一般朝我袭过来。我完全被那种红色的趾甲气味击垮了,天塌地陷了,天旋地转了,幸福得头昏脑涨,双唇哆嗦,上下牙齿叮当叮当敲。我捧起她的双脚狂亲狂吻着,从小拇趾甲吻到大拇趾甲,从趾骨吻到脚面上,可我吻着吻着,她把她的双脚从我的手里抽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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