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小牛想走时,指导员摸了一下茶杯,说喝吧,不热了。又说,小牛呀,我刚才有些激动,话言重了,你别介意。别往心里搁放。小牛不知道指导员有什么言重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刚才指导员对他的批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伤痛时轻轻抚在伤口处的柔和手指,使他感到亲切、温暖。可指导员这时却又一脸愧疚,一脸对不起小牛的模样,像做了极其有愧于人的事情。这让小牛不解,他慢慢抬起头来,瞟望着指导员,像他上学考试时检查一份明明没错却又让人不太放心的数学卷子,加号、减号、数字,一丁一点,都看得十分仔细。
指导员叹了一口长气,把屁股往床里挪挪,又把下面的蚊帐往高处吊吊,才回过身来,回过头来,说细想想,我不该批评你小牛,该表扬你才是。虽说你没有来找我及时请假,错过了回家看看活着的母亲的机会,可你是为了连队呀,为了连队的建设呀。若不是连队训练紧张,准备迎接八一建军节的师、团级阅兵,你能不来找我请假吗?我知道你是为了部队建设才不来找我请假的。从你自新兵连分到连队以来,我就觉得你和别的新兵不一样,可我又说不准,你哪里和大家不一样。还是两个月前的星期天,那天阴天下雨。上午还阳光明媚,大家都把被子、褥子、床单晒在宿舍前,可到午饭前天说变就变,雨哗哗啦啦落下来,每个人都抢着把自己的被褥往宿舍收,可你没有。你先去收外出执勤不在连队的战士的被褥,再回来收自己的被褥。
当然,这是一件小事,忘了也就忘了,记住也就记住了。不知你还记不记得这件事。指导员平平静静说着,目光向前,如望着对面墙壁,又如望着对面的小牛;像询问小牛,也像没有意思询问,只是一种叙述,他在这儿停顿了一下,宛若把一个故事讲到了关键之处,让听众有些悬念、有些回味一样,使听众更加的聚精会神,把目光、注意力乃至手上的力气,全都凝注在他的脸上,他的声音之上。小牛真的如听评书故事的孩子一样,半旋了身子,半仰了头,目光落在指导员的脸上,而自己脸上,刚刚因哭泣憋青的脸色,这时就有些粉红。淡淡的粉红,像有些不好意思一般。嘟嘟的嘴儿,动了动,像要回答他还记得那件事情,或者说,已经记不清了,可拿不准指导员是在询问,还是仅仅说到这儿的正常停顿。于是,他圆厚的嘴唇,只是动动,未及说话,指导员便又接着说了。
指导员说,怕你已经忘了小牛,可我指导员没忘。当时我就立在你的身后,你先收了别人的被子,而后才收自己的被子。结果,你的被子上浇了许多雨点。当然,这都是小事,不值一提。可你做了,我见了,我这当指导员的就应该记住。事情不大,这说明你和别的战士不太一样,有觉悟、不自私,先人后己。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还有一件事情,这你应该不会忘记,上个月连队挑大便种菜,挑到最后,粪池干了,菜地还有一半没有施肥,连队有几个战土就跳到粪池中去挖,把干在、硬在粪池底上的大便往外掏,那活儿真是又脏又臭,只有农民和雷锋才会去干。然而,我立在厕所一边,仔细数了,跳进粪池的有五个战士。五个中其中有你。
另外四个,有老兵,也有新兵,可他们都是写了入党申请书的人。不能说大家跳进便池挖粪就是为了入党,更不能说战士们入党动机不纯,或者说,是大家的努力表现怀有别的目的。可毕竟,那时只有你一个没有写入党申请书,这就让我对你另眼相看,觉得你表现好完全不带有目的性,没有个人功利,完全是道德人品所致,完全是发自内心、来自于血液本身的高尚和纯洁。加上这次请假,为什么有的战士家里刚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家里的责任田被水冲了,他就拿着信来连队请假;还有的,姐姐骑自行车跌了一跤,胳膊上缝了几针,也要请假回家看看;更不像话的,索性就让家里发假电报来,明明奶奶在他入伍之前都已病故去了,还发电报说奶奶病危,望速回与奶奶见上一面。
明明父亲发烧感冒,也要发电报说父有急症,务必请假回家。话到这儿,指导员似乎有些生气,说话快了,脸上的平静变成了激愤的黄白,还拉开抽屉,一下取出一打电报,和小牛那三封电报一道,扔在、摊在桌上。似乎,把那些电报扔掷出来,把丑恶摊在阳光下面,指导员的气就消了一半。他望着那一桌电报,说喝水吧小牛,水不热了。说茶叶不错,你们家乡不产茶叶,你尝尝这茶。就把那杯水端起来递到了小牛手里。小牛不想喝水,口不渴燥,可指导员说你喝一口尝尝茶叶嘛,是我老家的毛尖。你嫂子——哦,你还没见过你嫂子,忙过去这段时间她到连队休假,你们山东人爱吃水饺,她来时我让她给你包水饺。指导员说你喝一口尝尝茶叶时,声调偏高,有些严厉,就像父亲训斥挑食的儿子。说到让他爱人来队时给小牛包水饺时,声音缓了、低了,又像一个母亲,在对自己偏食的儿子说,你把这个吃了,我就去给烧火做那个。小牛不能不为指导员的真情所动。这是他第一次独自来指导员屋里,是指导员第一次单独和他促膝谈话。他端着茶杯,抿了一口水,有两片茶叶进了嘴里。茶水半苦半涩,他在家里喝过,可他分不出茶叶好坏,也就说不出好喝还是不好喝。或者,不太好喝。他在嘴里嚼着那两片茶叶,像儿时嚼着从田里刨出的饱含甜味的毛毛根草,看着指导员把桌上的一打电报收将起来,放回抽屉,把他的三封电报单放在桌子上的台历下边。
这时,起床号也就响了。在闷热的天气里,那浑厚的号声像一群野牛,从指导员的房前屋后奔了过去。指导员推开了窗子,对外边的哨兵说道,看见文书从街上回来,让他马上到我这里。哨兵隔着窗子,向指导员立正着应了是后,指导员又把窗子关了。说小牛,你该走就走你的,文书回来再打报告请假不迟。母亲不在了,没有人敢不同意你的请假。营里,团里,就是你先回家,后补请假报告也是一样。说你不要老是把连队利益放在首位。集体利益重要,个人利益也同样重要。说其实,集体利益也就是无数、共同的个人利益组成的,当一个集团,总是以伤害个人利益为基础时,那集体利益也就必然受到伤害。指导员说,我和别的政工干部的观点不一样,或不太一样。我以为要保全集体利益,首先要保全战士们正常、合理的个人利益。说你该走就走,别管连队最近工作紧或不紧,别管八一阅兵连队少一个人就扣掉一分的事,更不要想着扣一分连队就少一分荣誉什么的。就是连队这次阅兵拿了倒数第一,就是团里批评我思想工作不及格,你也不能不请假回家。连长——知道吧?去年连长的父亲病故,正赶上老兵退伍,新兵入伍,我又在政工理论学习班上读书,因此连长没有回家。退伍工作结束后,连队倒是被评为了退伍工作模范连,大事小事,丁点儿没出,可事后连长每每说起自己最后没见上父亲一面,没有回家安葬父亲,眼泪就哗哗哗哗流下来。指导员说,小牛,我知道你和别的战士不一样,总是太顾别人的得失,太考虑集体利益,才劝你从心里放下这个包袱,轻轻松松回家一趟。人死了,不能再活,可你回去,对父亲和哥、嫂们都是一个安慰,也说明咱们部队,不光纪律严明,传统优秀,人道主义也十足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