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棒槌(2)

媳妇过去把那钱捡起来,展平道:“下集去给你扯条裤子,给娃买个书包。”将钱装进口袋,再问:“吃啥饭?”

石根子慢慢抬头,也吼:“吃屎。吃屎我都不配哩!”

看守走在石根子身后两米,可石根子看见看守的脚上是一双新的皮鞋,黑亮,还不守脚,走起路像石锤敲在青石板上,当当地响。那声音和他脚下镣铐的声音在半空打来打去。他把目光从他的脚跟,沿着双腿往上挪动,就看见身后他镣铐的声音白多青少,结实得如同白色钢球,而看守脚跟走出的声音,黑多白少,还有些暖红,如同火盆边上的木柴。两种声音碰到一起,那木柴微红的声音,稀里哗啦碎了,像土粒样落得到处都是。远处,两人高的围墙上的铁网,在半空的风中摇摆不定。近处,有另外两名提审犯人的看守迎面走来,看了他,又和提他的看守彼此点头招呼。待那两个看守走后,他的看守加快了脚步,跟他近些,轻声说道:

“今天是最后一次审你,你可不要再充愣耍硬。”

他问:“不是要让我说实话吗?”

看守说:“当然。你必须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他说:“我没有说过半句假话。”

看守说:“谁都知道你态度很好。”

他说:“我石根子没有必要说假话。”

看守说:“如果以前说了,今天纠正过来,还来得及。”

他说:“我姓石的,堂堂男人,说假话我就是乌龟王八。”

又有人迎面走来,看守的脚步淡了,落他远些。他又听见看守的脚步像木柴一样,他镣铐的声音像钢球一样。看见他的脚步声把看守的脚步声全都打碎在地下,石根子有些得意,他把编了序号的犯人棉袄的前襟用力折折,紧紧地裹在身上,又故意把手铐弄出很响的叮当白音。

看守说:“你干啥?”

他说:“手铐冰得我手腕生疼。”

媳妇说:“去不去?你倒放出一个屁来呀。”

他说:“李蟒呀,我日你祖宗八辈哩!”

李蟒说:“今夜你过来,我媳妇回她娘家了。”

媳妇说:“蟒哥,求你算了吧,我身上有事哩。”

李蟒盯着她说:“有事?上个月有事是初几?你想糊弄我还是想要钱?”

他说:“奶奶的,就不去,我看他李蟒能把谁的头割掉。”

媳妇惊愕了,望着蹲在门口石头上像生根木桩似的男人,忽然看见饭碗在他手上有些抖动,看见他脖子里的青筋像虫样爬着。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呢,从来都是如同一团棉花,一团泥儿,可今天他不仅木桩,且像生根发芽的木桩了,有些血性像个活人了。

她问:“你说啥?”

他说:“啥说啥?”

她说:“你说不去?”

他问:“你想去?”

她说:“猪想去,驴想去,婊子才想去。”

他说:“你不想去你就不去嘛。”

她说:“李蟒要找事儿咋办呢?”

他说:“遇到河了再说桥,难道他能把人吃了?”

这一夜,就果真没去,也没有发生天塌的事儿。入夜将大门、屋门紧紧闩上,又用木棒、椅子将门顶了,夫妻俩坐在床沿,等待着事情的发生。也就听见脚步声之后,有人踢门,又有咚的一声轰鸣,以为接下来会破门而入,然至天亮,却再没有一点动静。没有动静,媳妇就惶惶的一夜坐着,说我该去的,不去明儿准得发生事情。他又说他能把人吃了?她说你不知道他哩。他说他比谁多长一个人头?她说他不多长一颗人头,可你这十几年在他面前大声出过气吗?他说我是没有大声出过气哩,可明儿他要敢在我家露个脸儿,我就用棒槌砸在他的头上。媳妇用鼻子哼了一下,在黑夜里默了片刻,轻声道:

“石根子,你要能在李蟒面前吐一口口水,也算你长成了一个男人。”

他瞟了一眼媳妇,只看见从窗里透进的月光,把她照成灰灰白白一团,像堆在床边的一团被褥。拉过被褥睡了,他再也没有多说啥了,竟也呼呼地睡着去了,还梦见他在鬼地捡尸骨的许多场面。早上醒后,看见媳妇依旧坐在床沿,脸白成一张纸儿。

他说:“你一夜没睡?”

她说:“今天准要出些事哩。”

他说:“别怕,我今儿不去鬼地干活。”

她说:“我昨儿夜里该去侍候李蟒。”

他说:“给我烙个馍吃,我今儿需要力气。”

她说:“石根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娃,是我让你把日子过到这个分儿上。”

他说:“去嘛,去给我烙几个葱花油馍,我今儿需要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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