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数就是只能赛好,不能赛坏;只能第一,不能第二,更不能第三、第四。连长已经在步兵连待了十几年了,立正、看齐、左转右转的这套队列,他稔熟得如熟知自己的指头。上午八点二十分,他依时把连队带到了操场东端,与另三个营的一连,并列立在阅兵台下。到八点三十分,首长们也都准时到了,坐在阅兵台下摆着的一排桌前,由团长简单说了几句,也就开始了队列比赛。
一营一连完了。
二营一连完了。
轮到了三营一连。连长先自步出队列,把连队带到首长们正面,致了报告词,也就开始了正式赛事。原先以为,心里的哀伤会影响到连队比赛,可同没有料到母亲的不辞而别一样,连长没有料到,他向师参谋长立正报告时,他的后脊梁骨有了微细一串嘎嘎巴巴的脆响,使他一下就进入了队列比赛的那种情景。不知道,他的口令算不算洪亮,可他在队列面前走着、唤着,感到他的口令声,如飞起的刀片样起起落落。连队的每个士兵,也都有几分争气,每个胸脯,都挺得如一块黄色的铁板。一片脚步,如一双脚步一样。从左到右,又从右至左,从前到后,又从后至前,每一个队列动作,每一项队列套路,他都重复三次。唤一、二、三、四时,那四字口令,像从口中爆射出的四个飞锤,行进的队列,跟着唤着的四字口令时,也像一片飞锤,同时飞起,又同时落下。日光在他和连队的口令声中,哆哆嗦嗦。倒伏在操场上的野草,在他们的脚步下,又都被猛然抬起的脚步吸直起来。自始至终,连长没有用余光去看首长们的表情,也没有去观察另几个连队对他们三营一连的表现变化。他就像一台交响乐的指挥家样,观众如何,他并不关心,而指挥棒下的每样乐器、每样乐器中的每一个音符,才是他的唯一。
比赛完了,连长的后脊梁骨又酸又疼。从后脊背流下的汗,湿了他裤子的后腰。不消说,他们三营一连的表现,首长们都很满意。队列归位后,二营一连长在他的腰上偷偷戳了一指头,轻声说你行啊你。营长在阅兵台的一角,朝他笑了一下。可是,团长在比赛讲评中,却没有排顺序名次。师参谋长在讲评中,说很好,各连都不错,都令我意外,令我十分满意。唯一不同的是,师参谋长让各连带回后,从阅兵台前边到了连长面前,上下打量一番连长,笑着说:
我一看你就是世家子弟。
连长不明白什么是世家子弟,望望身边的团政委。政委说参谋长根据你的表现断定说你是军队干部子弟,从小都在军队大院长大。看连长脸红了一下,政委又回头对参谋长一笑,说一连长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军人,现在老婆、孩子都还在农村种着地呢。
微微怔着,参谋长的上眼皮向上一揪,缓缓落下,又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一遍连长,还让目光在他裤腿上的三角口儿那里累了一会儿,说过几天师长和军首长到团里来时,把四个营的一连集中到一块儿,由你给首长们组织一次队列表演吧。
连长就像一个士兵听到命令那样,又向师参谋长立正挺胸,敬了一礼。可参谋长把目光从他裤管的三角口上抽回时,像从那口上抽走了那根缝线,使他的后脊椎骨里,有了极细的一丝寒气。
下午,连里依着计划组织射击训练。部队集合好了,兵们都扛着枪准备出发,连长也扎着武装带,左肩携着七五式手枪,跟在部队后边。这时,营长来了。营长脸上的笑,像堆着的一片阳光。他到队伍末尾,示意连长走出队列。连长便从队列里走了出来,同营长一道,立在单杠、双杠之间的空地上。
营长说,行啦,你到二营当副营长的事基本定了,准备这周末请我喝一顿酒吧。说师参谋长对你印象很好,过几天,要真让你在军首长面前组织四个营的一连进行队列表演,怕你就不光是去当副营长的事了。营长要去团部开会,他说完就走,走了又回着身子,望着连长裤子上的补丁口儿,说你也换一条军裤,这年头,不要你发扬传统了。
营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