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说,我对得起你娘了,我不欠你娘啥儿了。
父亲说,爹,我们今儿就走,住到城里去,住到城里一辈子不回来。
父亲就把爷爷接走了。
也把我接走了。
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十几年前父亲在城里跟着县长当秘书,从四岁就把我送到乡下来。我在乡下住了三年,那里发生了许多事。三年后父亲把我接走了,也把爷爷接走了。走了时,父亲和母亲在奶奶的像前烧了纸,磕了头,可父亲、母亲没有往奶奶坟上去。奶奶是和李庄埋在一块的。遵着男左女右的老规矩,奶奶的棺材是并排放在李庄的棺材左边的,头挨着头,脚挨着脚。爷爷还在埋了奶奶那天的天落黑时去坟上栽了一棵小柳树。已经仲春了,不再是栽树的季节了,可爷爷说柳树好活,他就去栽了。
坟上的柳树长成檀木了,我已经读书读进中学了。我读进中学时,父亲已经从秘书当到镇长,又当了副县长。父亲当副县长那年爷爷死掉了。夏天时,从老家村里来了一个人,对爷爷说奶奶的坟让雨水冲了一个洞,爷爷说洞大吗?那人说和盆一样粗。爷爷说,没人去把那洞填一填?那人就笑了,说家家做生意,都忙哩,再说李庄光棍一辈子,无儿无女,家里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爷爷说大热的天,要热死人哩,便从凳上起身回屋冲了一个冷水澡。冲了一个冷水澡,爷爷晚上好好的,半夜就无疾而终了。爷爷死时已经越过八十五岁了。回老家安葬爷爷时,那棵香椿树比小碗还粗了。就在那棵香椿树下,村里、乡里的干部说,咋办哩?
父亲说,该咋办就咋办吧。
这样,就这样,在乡干部和村干部的操持下,奶奶又从李庄身边被扒将出来和爷爷一块安葬了。父亲又给奶奶换了一副新棺材,虽是一把灰骨头,可奶奶的棺材并不比爷爷的小多少。重要的,爷爷和奶奶的棺材都是全柏木,眼下,乡下里埋人,棺材的挡板能是柏木也就不错了,可爷爷、奶奶的棺材却是全柏木。
葬埋爷、奶那天村里去了很多人,很多车,路都堵住了。那隆重解放前和解放后都不曾有过哩。埋完爷、奶后,我到李庄的坟上去看了。坟倒还是那个坟,可坟上的柳树被人偷着砍去卖掉了。依着崖的那墓洞,奶奶被从那洞里抬走后,那洞门敞敞散散着。在外边能看见李庄的薄木棺材散了架,骨头搁得如腐了的柴火一样散落着,爷爷送给他的寿衣成了泛白的布片挂在棺材板的钉子上。
他就像几百年前谁家无根无主的尸骨孤零零地散在那个墓洞里。蚂蚁、地鼠成群结队地爬过土坯,穿过棺板,站到那些灰腐了的骨头上,东张西望着。我回去给父亲说了这景景况况的事,父亲在那香椿树下老长老长时间地沉默着。默过了,父亲吸了一根烟,对村里人说给他配个骨亲吧,看有没有死过的寡妇愿意和他配冥婚。花多少钱都由我来出。
村里人便四处去找原来没有男人、死后无处安葬的女人了。
后来的事情我就不再知道了。知道的也都与这无关了。连那院里的香椿树长成什么模样都没有印记了。只知道老家那里,我刚被从城里送将回去时,只有爷爷一家有个轧水井,现在是家家都有了轧水井。
有电了。
有电磨了。
通公共汽车了。
许多人家都装有电话了。
父亲呢,也已经是一个万人敬着的县委书记了。别的真是不再知道了。
对,还有一件事,那老地主和他的大媳妇是在“文革”时候被人斗死的。别的事真是不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