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给县委书记汇报的路上折回来,柳乡长就直接到了椿树村,动员各户的村人们,擦了屋,扫了院,收拾了正街和胡同,把牛拴在了牛棚下,把羊放在了山坡上,把猪关在了猪圈里,把鸡也关在了鸡圈里,让村街净得如村人一早洗过的脸,三天后各村的村干部就都云着堆在了椿树村的村头上。日光像文火一样暖在山梁上,椿树村就显摆摆地展在那明晃晃的日光下,像一个巨大的、假样的村落的模型儿摆在山腰间。说是假儿哩,可又的确确着是真的,各家的房子是可以看到的,门楼和墙是可以摸着的,街上的老人和孩娃,是可以随意儿问东说西的。全乡的村干部,老的与少的,男的跟女的,少说上百个人,从前晌的半时开始尾在柳乡长的身后边,一笼统地站成三排儿,松散散地拉长到了十几绳子长,先去参观了村外的厂呀和窑的,问了这,问了那,每个人都在一个小本上或自己的手心上,写满了字,记满了数,末了就跟在乡长的身后返回村落了。边走着,边问着,随着每个村干部的意趣儿,想到哪家看了你到哪家看,想问哪家谁了你问哪家谁。
说:“喂,你们看这家的门楼多高呀。”
就有一群人立在了那门楼下,都把脖子拉得细长了,筋像红绳样绷在他的脖子了。
问:“这门楼多高呀?”
说:“一丈八。”
感叹着:“天呀,花了多少钱?”
说:“没多少,统共五千多块钱。”
问的人哎哟一声怔一会儿,就慌忙往前边赶去了,那被问的主人就在后面一脸灿然的红光了。前面呢,因为都在围着一家新起的楼房看,说这楼房外镶的是在哪儿买的瓷砖呀,像给楼房穿了一层红绸衣,在日光里亮闪闪如同着了火,大冬天一看这楼房就浑身暖和了。那房家的主人便立在门前默笑着,说哪儿买的?在省城。是我孩娃去省城买的洋瓷砖,说那瓷砖是坐轮船、搭火车从外国弄进省城的,我孩娃为买这砖跑了三趟儿省城的。看的人也就释然了,就怪不得这砖亮得和绸子一样哩,暖得和火一样哩。就又问:你孩娃在九都那儿干啥呢?说:跑运输。问:开车呀?说:自家买了几辆车,让别人去开呀。
就都惊着了:
“是当老板呀。那他原来干啥哩?”
人家说:
“干啥呀,原来是在九都蹬那三轮车子帮人送货哩。”
送货竟送出个车队来,蹬三轮车竟蹬成一个老板儿。人家没说自家孩娃原是在九都城里做过贼,偷车子几次被送回过槐树乡,人家说孩娃吃苦呢,原是城里的三轮车夫哩。虽然这车夫和老板儿那天壤的别处让人有着疑,可毕竟红亮亮穿了绸衣的楼房却是货真真地摆在面前了,容不得你有半点怀疑那楼房是假的,是柴草搭的架,是红苕糊的面。景况就是这样儿,三年间椿树村已经不是原来的村落了,其中的奥妙儿深刻呢,也又浅又显呢;复杂哩,也简简单单哩。仔细问,你几天几夜问不出个圆全来,简单去说也就那么几句话。可你是来椿树村里掏取真经哟,哪能简简单单几句就了哦,于是着,又要问啥儿,柳乡长却在最前急呼呼招着大家了,说快一点,快一点,到了槐花家里了,到了槐花家里了。
槐花家就闪亮亮地出现在人们跟前了。
就像一座新式儿的庙院出现在了村落正中央,一亩地,坐西向东竖着一栋三层的楼,楼房的砖都是半青半灰的仿古色,窗子都是如木雕一样的钢花儿,钢花中还不时地镶着一些红铜和黄铜,像花叶里边的花蕊样。院墙呢,因为有铁艺,就成了城里公园的围墙了,墙下又都种了花,种了草,虽然是冬季,可那本就长不高的地龙柏和卧塔松,还有本就四季碧翠的冬青树,越冬草,就在那黄苍苍的冬日里缀下了许多蓝绿色。院落里,院落的地,上好人家才用水泥和烧砖铺了的,可槐花家的院落地却用了深红的方瓷砖,那瓷砖光亮把脚,说不光是从外国用船运回的,说途道上那砖还转乘过飞机呢。全乡的村干部们拥进槐花家里就都呆住了,在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下,满是了一张张愕愕着的脸,愕了半晌儿,竟都没有一人能够说出话儿来,只有一声又一声地“哎哟”、“哎呀”、“天呀”地被嗓子压住的惊叹儿,像这季节落下的枯叶样飘儿飘儿从半空旋下来。有人弯腰去那地上爱惜惜地摸着砖,一脸正经地说:“老天呀,比我家媳妇的脸摸着还光哩。”有人去摸着楼门和楼窗,说:“天老爷,这门窗和金銮殿的门窗样,一套得花多少钱?”有人早就进了那楼里,在一楼看了看,上二楼、三楼转了转,出来一屁股坐在楼前的台阶上,感叹说:“他娘的,你们快上去看看吧,人家一个姑娘能让日子过到天堂上,咱一个大老爷儿们却让日子在地狱里边打转转。”
就有人盯着他一张感叹的脸,问:“楼上漂亮吗?”
说:“上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说:“你看了就先说说嘛。”
说:“去看吧,去看了你就知道了。”
就又有一拨儿村干部拥到楼上去看了,看一会儿出来都是那么一句话:“比比人家,我们还不如撞墙死了呢。还不如撞墙死了呢。”再有一大拨儿拥到楼上去,看了出来不说去撞墙死了的话,却连连跺着脚,说:“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后边却是没有话儿了。还有一大拨儿拥上去,出来不跺脚儿不说话,径直挤过人群子,穿过青砖和铁艺的大院落,到村街上蹲在地上抽着纸烟,勾着头,像有一样东西压在他的头顶上,把他的脸色压得憋成铁青了。有人看他的脸色成了重青色,便追在他的屁股后面问,你们几个都是老村长,看了就说说感受嘛,说说感受嘛,说说感受怕啥呀。
被逼得急了呢,就有一个老村长从嗓眼里挤出了一句话:“没啥说,我六十二岁了,让我认槐花做干娘我都愿意哩;让我们全村男的都做她干儿子,女的都做她干闺女,我这村长都保准答应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