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走了,只剩下柳乡长和那椿树村的几个贼,柳乡长就横着眼睛问他们:
“偷了啥?”
“街上的井盖和钢管。”
“还有啥?”
“城里人家的电视机。”
柳县长就一脚踹到那个年龄大的贼头儿的肚子上,说他妈的,井盖、钢管能值几个钱;电视机一天降个价,便宜得和萝卜白菜样,这也值得你们去偷嘛。说都滚吧,都给我滚回到市里、省会,广州、上海、北京那些地方去。做了贼我不罚你们,可两年内你们几个必须在村里办出几个小工厂,要办不出几个厂,再被押回来我就让你们在全乡戴着高帽子游街去。那些贼,那些椿树乡的年轻人,挨了乡长的骂,挨了乡长的打,又从乡长手里接过乡里的空白介绍信,到家门口没有回家省一下亲,就又坐着长途汽车回到九都市里了,从市里转乘火车到省会或别的大的都市的心肺里边了。
还遇上一些事,警察是不往槐树乡里押人的。市里的警察电话通知柳乡长去市里领人去。你不亲自去,市里不光不放人,还把有些景况活脱脱地请客上菜样摆在县委常委的桌子上。那当儿事情一冷猛的被动了,柳乡长就不得不亲自出面到九都市的哪家公安局,一入门,就看见椿树村的和槐树乡里另外几个姑娘一排儿蹲在一堵院墙下,每一个都精赤条条,裸了身子,只戴着个乳奶的罩儿和穿了个绿绿蓝蓝的三角子的裤头儿,在日光下像展着她们水嫩的身子样。
柳乡长把目光在她们身上搁一会儿,就有一个警察走来了,在他面前恶恶地吐了一口痰。
问:“你是柏树乡的乡长吧?”
说:“对不起,给你们添了麻烦了。”
骂:“操,你们乡是专出婊子是不是?”
说:“我回去让她们每个人都挂着破鞋游大街,看她们还咋有脸在这世上做人吧,看她们日后嫁人还能嫁给谁。”
也就把人领走了。让她们穿好衣裳,跟在身后,从那局里走出来,像老师领着孩娃儿学生从学校出来样,穿过一条大街,又穿过一条大街,柳乡长一回头,她们一个个都还列着队跟在他身后,柳乡长便也眼盯着她们看,说你们还跟着我干啥呀,跟着我有饭吃还是有钱花?
姑娘们就都怔怔地望着柳乡长,又彼此看了看,便重又回散到了那市里,红红绿绿,像一片柏树乡里春时的花蕾样,去那市里的角角落落开放了。只是在她们和柳乡长告别时,柳乡长才像她们的父亲那样责怪了她们几句话。
说:“有能耐你们自个儿当老板,让外乡、外县的姑娘跟着你们当鸡儿;有能耐你们去把那在我面前吐痰的警察整一整,让他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们去做那警察的老婆去,让他一辈子没有好日子过。”
说:“都走吧,都给我滚去吧。一年、两年,你们谁要不能把自家的草房变成大瓦房,不能把土瓦房变成小楼房,那你们才真是婊子哩,才真是野鸡哩,才真的给椿树村和柏树乡的父老丢了脸,才真的没脸回家见你们的父母、爷奶哩。”
姑娘们远远听着她们乡长的话,看着乡长那张质朴得和土一样的脸,见乡长不说了,转身走掉了,才又慢慢地走着她们城里的路,绽开着她们青嫩嫩的花,去结她们的果实了。
眼下,椿树村已经果实累累了。村里不光有了电,有了路,有了自来水,还有面粉厂、铁丝厂、铁钉厂、机砖厂和正在建着的流水作业的石灰窑。各家也都有了瓦房、小楼或者带着客厅的大屋房。夏天时,家户里的电扇就和蒲扇样不歇叶儿地转,还有人家把空调都挂在窗前了;冬日里,烤火烧的煤钱比往年吃的油钱还要多,有人家把电取暖的机器都摆在床前了。日子是轰的一下变了的。原来在九都给人家垒鸡窝、砌灶房的小工儿,转眼间他就成了包工头儿了,名片上也印着经理的字样了。原来在理发馆里给人家做着下手的,入了夜里要去侍奉男人的姑娘呢,一转身,她就是理发馆里妖艳艳的老板了。侍奉男人的事情就轮到别的姑娘了,事情就是这样轻易哩,把椿树村的人赶鸭样都赶到城里去,三年后村里就有些城里模样了。从村街上望过去,街岸上的瓦房、楼房齐齐崭崭着,各家都是高门楼,石礅儿狮,门前有着三层五层的石台阶。街面上流动的新砖新瓦的硫磺味,金灿灿如夏时候的小麦香。每日里都有家户在盖房,叮当当的响声一年四季没有息下过,在村落和旷野就像敲着吉祥的锣鼓样。
咋就能不在椿树村开下一个现场会儿呢?
咋就能不在槐花家里开上一个现场会儿呢?
槐花家里原是那么的寒穷哟,两间泥草屋,一堵倒坯院落墙,父亲瘫在病床上,母亲四季儿都忙在田地里和灶房里,几个妹妹一早就落学闲在家里边。人家说,几年前她家过年吃饺子都还是用黑面包的哩,姊妹们争那月经的纸能在脸上打出了血,可三年前,槐花被乡里的汽车扔在了城市里,半年后她就把她的大妹接到城里了,一年后又把她的二妹接到城里了,两年后她姊妹三个就在城里开了一个叫逍遥游的美容美发店,三年后就在那里包下一个娱乐城。不知道那个叫城的娱乐的去处有多大,可人家说光那里的小姐、保安都有几十个。钱儿呢,每日每夜就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样哗哩哗啦往那城里流。柳乡长一直是说要去那城里参观看看的,可不知因着啥儿哩,说去却终是没有去。没有走进那九都的娱乐城里去,可他已经好多次地去了槐花家里了,看槐花家在村里最漂亮的小洋楼,用手无数次地抚过那楼房的镶砖墙,还建议槐花家不要把院墙垒得高大又笨重,和监狱的狱墙一模样,要砌成半人高的透空格儿墙,墙上要镶砌只有城市的小区才有的铁艺花,门前也不要摆放石狮子,要放两块因丑才美的怪石头,要给村里的建筑做出一个榜样儿。乡长的这些建议呢,槐花的父亲拄着双拐全都采去了,果真把家里收拾得和城市里的有钱人家一模样,在村里成了各家盖房、垒墙的样品儿,谁家破土儿动工盖房子,都要让匠人们先到槐花家里立站一会儿,说连槐花忙里偷闲回到家里看一看,都为家里房舍透出的洋气惊得半晌没有说出话。
咋就能不在槐花家里开上一个全乡村干部的现场会,再在村头给槐花竖上一块楷模碑儿呢。
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