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声拾趣
我也走过不少的南北码头,所听到的小贩吆唤声,没有任何—地能赛过北平的。北平小贩的吆唤声,复杂而谐和,无论其是昼是夜,是寒是暑,都能给予听者一种深刻的印象,虽然这里面有部分是极简单的,如“羊头肉”,“肥卤鸡”之类,可是他们能在声调上,助字句之不足。至于字句多的,那一份优美,就举不胜举,有的简直是一首歌谣,例如夏天卖冰酪的,他在胡同的绿槐阴下,歇着红木漆的担子,手扶了扁担,吆唤着道: “冰琪林,雪花酪,桂花糖,搁的多,又甜又凉又解渴。”这就让人听着感到趣味了。又像秋冬卖大花生的,他喊着:“落花生,香来个脆啦,芝麻酱的味儿啦。”这就含有一种幽默感了。
也许是我们有点主观,我们在北平住久了的人,总觉得北平小贩的吆唤声,很能和环境适合,情调非常之美。如现在是冬天,我们就说冬季了。当早上的时候,黄黄的太阳,穿过院树落叶的枯条,晒在人家的粉墙上,胡同的犄角儿上,兀自堆着大大小小的残雪。这里很少行人,有两三个小学生背着书包上学,于是有辆平头车子,推着一个木火桶,上面烤了大大小小二三十个白薯,歇在胡同中间。小贩穿了件老羊毛背心儿.,腰上系了条板带,两手插在背心里,喷着两条如云的白气,站在车把里叫道:“噢……热啦……烤白薯啦,……又甜又粉,粟子味。”当你早上在大门外一站,感到又冷又饿的时候,你就会因这种引诱,要买他几大枚白薯吃。
在北平住家稍久的人,都有这么一种感觉,卖硬面饽饽的人极为可怜,因为他总是在深夜里出来的。当那万籁俱寂、漫天风雪的时候,屋子外的寒气,像尖刀那般割人。这位小贩,却在胡同遥远的深处,发出那漫长的声音:“硬面……饽饽哟……”我们在暖温的屋子里,听了这声音,觉得既凄凉,又惨厉,像深夜钟声那样动人,你不能不对穷苦者给予一个充分的同情。
其实,市声的大部分,都是给人一种喜悦的,不然,它也就不能吸引人了。例如:炎夏日子,卖甜瓜的,他这样一串的吆唤着:“哦!吃啦甜来一个脆,又香又凉冰琪林的味儿。吃啦,嫩藕似的苹果青脆甜瓜啦!”在碧槐高处一蝉吟的当儿,这吆唤是够刺激人的。因此,市声刺激,北平人是有着趣味的存在,小孩子就喜欢学,甚至借此凑出许多趣话。例如卖馄饨的,他吆喝着第一句是“馄饨开锅”。声音洪亮,极像大花脸唱倒板,于是他们就用纯土音编了一篇戏词来唱:“馄饨开锅……自己称面自己和,自己剁馅自己包,虾米香菜又白饶。吆唤了半天,一个子儿没卖着,没留神去了我两把勺。”因此,也可以想到北平人对于小贩吆唤声的趣味之浓了。
归路横星斗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黄仲则在北京度他那可怜的除夕,他用着这个姿态出现。在那寒风凛冽的桥上看星星过年,这不是个乐子。可是在初秋的夜里,我依然感到在北平星星,还是件很有诗意的事。任何一个初秋,在前门外大街,听过了两三个小时的京戏,满街灯火了,朋友约着,就在大栅栏附近,吃个小馆儿。馅饼周的馅饼,全聚德的烤鸭,山西馆的猫耳朵(面食之一),正阳楼的螃蟹,厚德福的核桃欲腰、瓦片鱼,恩成居的炒牛肉丝、炒鳝鱼丝,都会打动你的食欲。两三个人,花两三元钱,上西升平洗个单独房间的澡。我就爱顺便走向琉璃厂,买两本书或者采办点文具。
琉璃厂依然保持了纯东方色彩的建筑,不怎么高大的店房,夹着一条平整的路。街灯稀稀落落,照着街上有点光。可是抬起头来,满天的星斗,盖住了市面,电灯并不碍星光的夜景,两面的南纸店,书店墨盒店,古董店一律上了玻璃门,里面透出灯光来,表示他们还在作夜市。街上从容的走着人,没有前门那些嘈杂的声浪,静悄悄的,平稳稳的,一阵不大的西风刮过,由店铺人家院子里吹来几片半焦枯的槐叶。这夜市不,可爱吗?有个朋友说:在北平,单指琉璃厂,就是个搜刮不尽的艺术宝库,此话诚然。而妙在这艺术的宝库就是这样肃穆的。这里尽管作买卖,尽管作极大价钱的买卖,而你找不出市侩斗争的面目,所以我爱上琉璃厂买东西。掀开南纸玻璃门外的蓝布帘儿,店伙说:“您来了,今天要点儿什么?”的欢迎笑语中,买点儿纸笔出门,夜色就深了。“酱牛肉!”一种苍老的声音吆唤传来。这是琉璃厂夜市惟一的老小贩的声音。他几十岁了,原是一位“绿林老英雄”,洗手不干三四十年,专卖酱牛肉,全琉璃厂的人认得他。我每次夜过琉璃厂,我总听见这吆唤声,给我的印象最深。在他的吆唤声中,更夫们过来了,剥剥,嘭嘭,剥剥,嘭嘭!梆锣响着二更。
一只灯笼,两个人影,由街檐下溜进小胡同去,由此向西,到了和平门大街了,路更宽,路灯也更稀落,而满天的星斗,却更明亮。路旁两三棵老柳树,树叶筛着西风,瑟瑟有声。“酱牛肉!”那 苍老的声音,还自遥遥而来。我不坐车,我常是在星光下转着土面的冷静胡同走回家去。星光下两棵高人云霄的老槐,黑巍巍的影子,它告诉我那是家。我念此老人,我念此槐树,我念那满天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