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四季(2)

天安门的黄叶

秋天的黄叶,我是最喜欢的,它在不寒不热的天气里,会给予你一种轻松的情调。以我所到过的都市而论,北平的黄叶最好。其一,因为北平的树多,会在长街水巷,铺张了一排排的淡黄伞盖。其二,是几夜西风,一番寒露,三五天的工夫,树叶子就变黄了。它来得那样快,而又那样齐,并且不折不扣,恰是重阳节边。对我们这带几分酸味的斯文朋友,自会在脑子里涂抹些诗意。

重阳,总是在双十节前后的,所以寄居北平的人,看到了黄叶满阶,也就容易感触双十节到了。在这几日,你在大街上走着,看到黄叶稀疏的街树里,……两三只红纸灯笼,静静的垂着,这颜色的调和,就会引起一种艺术的欣赏。但这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在天安门。

我家住在西长安街附近,到天安门不远,每当这日,天安门大广场中,扎着三幢彩色大牌坊,架着松枝菊花簇拥的演讲台,举行庆祝会,小孩子在学校里有了一天假期,甚至前一周,就向家长预约着,要去参与这个盛会。我虽是个过夜生活的人,觉得这种赶热闹的事,是得赞成的,那会不知不觉地灌输小孩子们一些民族意识。老早的起来,用过我们记者定律的半杯牛乳,六七片火腿面包(虽然现在似乎是神话了,我们确实是如此享受着的),随一群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组织的家庭队伍,踏上西长安街的水泥路面。

在“双十节”,北平总是天高日晶的,于槐树林中,穿过了跨街红色粉漆三座门的左一洞,远远望见广场上半绿半黄的榴林,被一道红墙围绕着。天空里没有风,也没有灰尘,淡黄的日光,由东南角斜照着,“好一派清秋光景!”黄色和绿色的琉璃瓦,盖在天安门城楼的头上,由上空俯瞰着面前铺石的旧御道,石狮和盘龙的大石柱,夹峙在彩牌坊左右,象征着东方古国的壮丽与伟大。太湖和中央公园的红墙头上,关不住老柏林的翠影,正偷窥着这黄叶林子,对照之下,好看煞人!

前面树林中,白石面的广场,在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影下,已是人山人海,我让家庭部队参与议会,我终年的紧张记者生活,需要轻松一下,悄悄地离开人群,独自在马樱花树下,钻入了御道外的树林,似乎有点风了,那槐树上的黄叶,三叶两叶地向下垂落,洒在我呢帽上,洒在我夹衣上。抬头看,在稀疏的黄叶丛里,看到白云,看到宫殿影子,也看到彩牌坊的一角。……大家说,战后又将建都北平,胜利期近,让我甜蜜地回忆着这一幕。

听鸦叹夕阳

北平的故宫,三海和几个公园,以伟大壮丽的建筑,配合了环境,都是全世界上让人陶醉的地方。不用多说,就是故宫前后那些老鸦,也充分带着诗情画意。

在秋深的日子,经过金鳌玉栋桥,看看中南海和北海的宫殿,半隐半显在苍绿的古树中。那北海的琼岛,簇拥了古槐和古柏,其中的黄色琉璃瓦,被偏西的太阳斜照着,闪出一道金光。印度式的白塔,伸入半空,四周围了杈丫的老树干,像怒龙伸爪。这就有千百成群的乌鸦,掠过故宫,掠过湖水,掠过树林,纷纷飞到这琼岛的老树上来,远看是黑纷腾腾,近听是呱呱乱叫,不由你不对了这些东西,发生了怀古之幽情。

若照中国词章家的说法,这乌鸦叫着宫鸦的。很奇怪,当风清日丽的时候,它们不知何往?必须到太阳下山,它们才会到这里来吵闹。若是阴云密布,寒风瑟瑟,便终日在故宫各个高大的老树林里,飞着又叫着。是不是它们最喜欢这阴暗的天气?我们不得而知。也许它们讨厌这阴暗天气,而不断地向人们控诉。我总觉得,在这样的天气下,看到哀鸦乱飞,颇有些古今治乱盛衰之感。真不知道当年出离此深宫的帝后,对于这阴暗黄昏的鸦群作何感想?也许全然无动于衷。

北平深秋的太阳,不免带几分病态。若是夕阳西下,它那金紫色的光线,穿过寂无人声的宫殿,照着红墙绿瓦也好,照着这绿的老树林也好,照着飘零几片残荷的湖淡水也好,它的体态是萧疏的,宫鸦在这里,背着带病色的太阳,三三五五,飞来飞去,便是一个不懂画的人,对了这景象,也会觉得衰败的象征。

一个生命力强的人,自不爱欣赏这病态美。不过在故宫前,看到夕阳,听到鸦声,却会发生一种反省,这反省的印象给予人是有益的。所以当每次经过故宫前后,我都会有种荆棘铜驼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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