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吧,就照我说的写。”
老汉的笔硬在台窝里。
“鲁掌柜,过年……图个吉利。”
我从老汉手中接过笔,用剪子把笔尖剪岔开,塞到他手里。
“娼妓立不起贞节碑。你写就是了!”
迟疑一下,老汉拿起岔笔,在对联纸上写下了“东京窑子分三等,明记杠局下九流”。他手鸡爪疯般哆嗦得很厉害,笔尖岔着,字一个一个朝前倾,起笔开岔,落笔开花,每个字都像一片秋后的污树叶。该粗笔没粗笔,该细笔没细笔,横不平竖不直,大字比海碗要大,小字如勺口一样,搭配极不均匀。
我想要的就是这种字!
写完了,小二把对联提走,上联“东”字的墨汁在纸上开了一条河,一下流到对联尾,就像娃儿尿一般。
老汉望着对联,道:“掌柜,你是咱东京有头有脸的人……”
我说:“左门板上写:欺世盗名;右门板上写:男盗女娼。”
老汉写下了。
“门额上写:横走天下。”
写完对联,我立刻和小二一道贴在了杠局门上,不等浆糊流尽,门口就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居民、商贩、老人、孩童,黑黑挤了一片,那年过节天气格外好,年前下了雪,二十八九就已干尽了,也没风,人都穿了新衣,脸上溢着喜悦和满意,看了对联,更是快活许多。念念笑笑,笑够了又回头读一遍,不等天黑,这对联就走进了东京各家住户。曹门大街的杠局掌柜还专门派人把它抄了回去。
初一这天,东京城热闹异常。欣赏对联的闲人和一群一群去拜年的礼节人,在大街小巷窜来窜去。千岁们的木轿子,在街上像端午节游龙船样荡荡漂漂的。尤其好看的是姑娘小姐的花衣服,一件一件都不一个款式,不一种花色,聚到一块儿,活脱脱如龙亭后的花园子。过年节,单杆儿的花儿们没地方去,都聚在杠局里。大伙儿一早起来,由局里出钱买肉买面备下年食,一齐动手满满包了一柜台饺子,饱饱吃完后,坐下听我合计一阵子,就都齐哄哄地朝曹门大街热闹去了。
曹门大街很宽敞,多是民居,临街铺子并不稠密。过年的时候,商业街清净了,居民街自然热闹。半晌时分,拜年的都已拜过,看对联的也都饱了眼福,赌博的围到了桌子边,其余人就都在街上议论着张长李短,一堆一堆,反和平日商业街商谈买卖一样。我家杠局离曹门大街不远,仅隔两条巷子,拐上几个弯也就到了。我那莲花落帮里的杆儿们,结成二十几个人的团伙儿,一入曹门街口,就齐声唱起来:
王八戏子吹鼓手,
剃头修脚下九流,
水旱窑子带小偷,
算算不够下九流。
向西看,有有有,
凑上明记鲁杠头!
鲁杠头,下九流,
抬杠的肩上没有圣人头。
开杠局就是下九流,
下──九──流!
这唱声齐齐整整,很有节奏,一下把曹门街的人都吸了过来。他们前边走着,人群在后边跟着,到曹门街中时,停下来,一个个抬头摇脑,把唱过的莲花落曲段连续唱了三遍,那声音山崩地裂,粗野宏大,把街上的房屋都给唤抖了。
那嗓门下边就是曹门街的杠局。
杠局的掌柜先还出来凑热闹,我看见他听了一遍莲花落段儿,就退回门里,把局门反闩了。
杆儿们在曹门大街一直唱到午时候。
整整一天,这个局门没有开,没有人走到街上来。
过了年,这家杠局再也没开业。
终于就被我给掀倒了。好痛快!
这杠局掌柜是书香世家子弟。祖爷、爷都考过进士,到他爹这一辈,不争气考了个秀才。到了掌柜这一代,屡考不第,终于连秀才也没能考上去,才开了个杠局经营着。由此看,读书人果真是死要面子的。说杠局下九流你就下九流了吗?人活着,处处都要顾面子,那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反没有面子了。你要想着面子就是一张皮,撕下不要了,那你的日子反会过得鲜活宽绰,轻轻快快。人的日子快活舒展了,自然有人瞧得起,面子反而大起来。
顾面子,曹门街杠局歇业了,东京就余我一家杠局,谁家死人都得请我鲁耀抬,我在东京反而有了大面子,有了大经营,有了好过的大日子。我这样说你们信不信?东京的人信。老年人是百分之百的信。去年,也许是前年,或许更早些,我从阴间出来逛逛,在东京北门遇到一个熟人。其实我对他已记不太清,他说他十七岁就进杠局抬过杠。那天,天气温暖极了。初冬季节里,没有风,日头悬在顶上,又黄又白。树叶大都已从树上落下。草梢全部干了,只根部还透着青色。那时候,城墙废了许多,砖被人刨走了一半。我们俩就靠在城墙的破壁上,脸对着脸。我没想到他老得那么快,十七岁进杠局,一转眼他的胡子就全白了。眉毛也跟着胡子花白许多。他是拄着拐杖来城墙下取暖的。一见我,就嘴不停地说开了。
鲁掌柜,你把我忘了?他说,我可一辈子忘不了你。开了明记杠局以后,你为了迎合东京城的百姓心儿,在局里创设了“龙头凤尾”大杠,记得吧!你到处说用“龙头凤尾”大杠埋人是表示哀荣,是儿女们最后向父母表示孝心。其实,什么龙头凤尾呀,就是把大杆头上刻条龙,用红漆涂了,在大杠尾上刻个凤,用绿漆涂了,这就把杠费抬高了十贯钱。还把盖棺帏罩分为彩绣红缎、无彩红绸、普通红布三等,把抬棺杠手分为八人抬、十二人抬、十六人抬、二十人抬四级。在杠局门口贴上海报,说对父母一等孝心请用二十人抬杠,彩绣红缎盖棺;二等孝心请用十六人抬,无彩红绸盖棺;三等孝心请用十二人抬,红布盖棺。还说只要儿子有一等孝心,用二十人抬,给八人抬价,局里也决不要账……鲁掌柜,可真有你的。这一来,做儿子的殡葬父母,谁还好意思用三等四级的?谁不争着最后做次孝子呢?就是那些平日对父母不孝的儿子,老人死了,也想用二十人抬杠,彩绣红缎盖棺,让响器响着,在东京城里,露一次孝子脸。多排场呵!这样,一般人家,纵不富裕,也只好比比攀攀,争着出大价请你了……掌柜,你行,你真行!我活了八十六岁,没有见过东京有你这样能经营的人。这样着,杠局的抬价翻了一个个儿,百姓们还高兴哩。咱莲花帮的杆儿日子好过了,没有人为一口饭食再去编唱莲花落,明记杠局足足养活起大家伙。你也从此娶下嫂子了。可这嫂子大家不如意,你为啥竟就如意呢……
是春天吧?记得是春天,东京城里到处飘着杨柳花絮嘛。花也开了,禹王台里种的花,都一点点地裂绽着,露出红的白的黄的花朵儿。在城街上,还可以看到一群群鸟儿和鸽子。现在不行了,人多得要炸城,鸟不敢进城了。那时候鼓楼、钟楼、相国寺、铁佛寺、砚庆观、大宁坊、永安坊、宣平坊、安业坊、新昌坊、崇仁坊、惠和坊、广福坊,到处都是一群群觅食的麻雀和燕子,鸽子敢往人的肩上落。要在眼下,吃绝它们了!就那个时候,春天,有一位恶僧持“万善同归”的化缘簿,来到相国寺后街的药铺葆豫堂门前,把特大一个铁钵盂“砰”地一声放在门口,使顾客进不得门去,进行“恶化缘”。要挟这家巨富老板施银百两,不给就死不离去。百两银子,耍儿的?老板当然不给。不给那僧就不走,日夜在堂门口儿佛号着,念念有词。他是僧人,老板奈何不得,只好给了白银五两,谁知他连理也不理,宁死也要从葆豫堂拿走一百两。就这么,谁也劝不下,整整三日葆豫堂药铺没法开业,末了,只好来求你。
老板说:“你去叫他走,给你五贯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