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玉娇(8)

八月十五中秋节,夜里月亮如一团薄冰悬在天上。罢了夜饭,娘从箱里取出二斤洛阳月饼,先在桌上供了先祖,再给家人各分一个。二姐吃了,说让我再吃一个,娘,便伸手去供桌上拿。娘这时一掌打过来,二姐又把手缩回了。

娘说:“天天说你的对象好,过节都舍不得送一斤月饼来!”

二姐一阵没趣,从屋里出来,竖在院当央,月光洗在她身上,她感到心里阴阴的凉。从大门望出去,对面山梁明明净净,玉蜀黍地呈黑色摊在月光下。没有庄稼的荒坡,如一块银灰的绸布斜斜挂在山梁上。村落里有狗的叫声,有村人们谈笑声。有人在一遍一遍挑捡月亮里盛的故事朝外抖落。二姐盯一阵圆满月,慢慢朝门外走去。

二姐去找高中生。二姐去给高中生他爹送打火机。

高中生家住在后村第三户,老门老院,房子旧得似乎要倒塌,可总也不倒塌。他家门前有棵老槐树,二姐到那槐树下等一阵,等来一个小男娃,便差那男娃把高中生叫到了槐树下。高中生见了二姐,脸上贴着不高兴。从树叶间透过的月光,把高中生的脸照成灰白色。

“找我有事?”高中生问。

二姐听了不顺畅,说:“没事就不能找?”

高中生用鼻子哼一下道:“没事你上街闲逛吧。”

这时候二姐问一声谁闲逛,说我去给你爹买了个打火机就好了;再或高中生问一声你那天说好去陪我娘看瘫病,为啥又陪了你姐去赶集,这样就没事情了。可偏偏二姐和高中生都没这样说,都不知道事情是出在大姐顺口说的那句话儿上──大姐说给你说吧,高中生刚来过,说不让你陪他去给他娘看病了,由他弟弟陪──事情就这样,高中生说二姐,没事你上街闲逛吧。二姐噎着喉咙,冷高中生一眼,憋了一阵,把捏在手里的打火机丢进口袋里说:

“就闲逛,你咋样?”

“我敢咋样你,”高中生说,“我家这么穷,你家日子那么好,巴结还巴结不上哩……”

二姐生气了。

“我家日子好也没靠你家一个月饼一分钱。”

高中生喉结哽了哽。

“我家床上躺着三个病人,八月十五你不该拿一斤月饼来看看我爷、我奶和我娘?”

二姐胸脯挺了挺。

“你不是也没拿一块月饼去看我娘嘛。”

高中生眼皮朝上翻了翻。

“我爷奶年纪大,是你娘的年纪大?”

二姐用牙齿刮了一下下嘴唇。

“年纪大就该我先去看?没想到你这么不讲理!”

高中生朝自家院落瞅了瞅。

“你讲理八月十五站到我家门口,就是不朝屋里去。”

二姐要说啥,没能说出来,把目光从高中生身上移开去,车转身子就走了。走出十几步,到房后的庄稼地头上,从口袋取出那新买两天的打火机,一扬手,扔进了玉蜀黍田地里,然后回过身,朝老槐树下瞅了瞅。

高中生依然还站在老树下。

高中生依然还站在老树下,二姐心里就惬意,就知道高中生心里装着她。二姐就怕自个走了,高中生转身也走了。高中生依然还站着,二姐便放心,便放心地大步往家走。可她走到村街上,看见一家泥屋小卖房的窗口还开着,有人正从那窗口买东西。二姐想起那打火机是两块七毛钱,钱还是大姐从一把零钱中一分一毛数出来的,便到小卖房的窗口买了一盒火柴,又折身朝扔了打火机的地方走。

二姐实指望走回去仍能看到高中生立在槐树下,要那样二姐就打算告诉高中生,让他回家等着她,她去买二斤月饼就来看望他爷奶。可二姐走回来,那槐树下荡荡空空,连个路过的夜猫都没有。月光星星点点落在树荫里,像谁在树下撒了一把硬币钱。这一下,二姐心里也空了,忽然觉得不该走回来,以为走回来就是输给了高中生。可是既回来了,也没必要再回去。二姐开始点着火柴去地里找那打火机。那打火机买的时候是两块七毛钱。

玉蜀黍地里有一种杂声音,像夏天正午时有河水从村头流过去,嗡嗡闷闷,又清清脆脆。二姐划燃火柴,钻进扔了打火机的那片玉蜀黍地。地里杂草很厚,不知是谁家的责任田。懒死了!二姐骂着田的主人,有只蛐蛐跳到了她手腕上,又凉又痒,使她浑身一哆嗦,火柴就灭了。地里立马凝出一块黑暗,无声无息,待她又划着一根火柴时,那打火机就亮在了她眼前。

拿上打火机,二姐迟疑着又到了高中生家大门口。

“哎──玉蜀黍地里有头猪,”二姐唤,“把庄稼吃了一大片,是不是你们家里的?”

高中生立在自家院落里。

“我们家的猪在窝里卧着哩──”

二姐对着高中生咳一声。

“那猪咬的庄稼地就是你们家的责任田!”

高中生仍然立着不动。

“让它咬去吧!”

二姐气了,咬咬牙转身要走,高中生却朝大门口挪了几步。

“你出来。”

“干啥?”

“我有事。”

二姐说完,朝田地头上去,高中生就紧跟身后。一条小路牵着他俩,直把他俩牵到树后麦场上。那儿月光水似的浇了一地,风在场上飘来飘去,蛐蛐的叫声叮叮当当地流动。高中生一踏上麦场边,就说二姐有话你说呀,又不做啥怕见人的事。

二姐立住了。

“我在镇上给你爹买了一个打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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