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沟,乱石盘(16)

山里的夜,和山外世界仿佛不在同一块天底下,黑得奇,天、地、山、林、沟、房,全部融在一块黑色中,走在乱石盘的村街上,就如走在一间无门无窗的房屋里。月亮被夜吞没了,星星沉在黑湖中。林地的风,呜呜吟吟吹。林梢相互抽打的声响,滚山石般,从山上碾下来,从村街上轧过去。闷热的气息荡然无存。蛙鼓也没了。蛐蛐、蝈蝈、蚊虫都被黑风卷走了。村里死静。

小娥睡了,门闩着。爷到里沟喝人喜酒了。这沟里的夫妻,多半都是他的媒,谁家娃儿谁娶谁家囡,似乎他心里早有谱,极清亮。只要他保媒,没有不成的婚事儿。今儿,是石福家闺女出嫁,和城里那家退了婚,宰相六伯又去给她找个主,十天不到就出门嫁人了。她已和城里那人有了孕,不能拖日月,就嫁了,就又成了寨子沟的人。六伯的媒,其实也是朝廷三爷做的主,他同意,就成了。小娥知道,爷一入酒席,不从日出喝到日落,从日落喝到闹房人散尽,他是不会离座的。

要下雨了。

得给爷送把伞接他回来。小娥想着,却躺着没有动。往日这天气,爷不在家,她都要去给三爷送灯送伞送雨鞋。可今儿,她只想了想。这几天,她忽然变得不如以往那样对爷敬重了,这好像是从她提到四婶家喜子时,爷搓艾绳的手在空中僵了僵开始的。就始于那一会儿,她开始恨爷,恨六伯,恨四婶,开始恨了乱石盘、寨子沟。满沟男女,都捏在爷的左右手里,她想,爷的左手捏男娃,右手捏女娃,他双手一碰,沟里就又多一对夫妻了。他要左右手一摔,就是男女倒霉了。不过,爷摔右手的多,沟里倒霉的差不多都是女人们。她从记事起,就和沟里人一样敬畏爷。眼下,她知道爷和别的男人一样和别的女人干那事,爷在她心里的“朝廷”神位就变得模糊了,留在她心里的没了敬,仅仅还有畏。似乎她心里,爷也不再是爷,只是养她十年的一个老头儿。而且,这老头的左手右手又碰了一下子,把她和三豹碰到一块了。

“秋前把你们的喜事办一下。”爷说。

她一怔:“我小哩……”

“我已经答应了三豹家。”

“让我过了十八再……”

“都一样,早办早省心。”

“爷……”

“答应过了,不能改。”

“你是赶我走呀爷。”

“赶啥,”爷说,“是三豹倒插门。”

“他……过来?”

“答应过来,我才把老线枪上的绝技教了他。”

“你教了?”

“教过了。”

爷已经把看家的“猎招”卖出了手,她知道,和三豹的亲事不可更改了。她说不上喜欢三豹还是不喜欢,横竖和乱石盘哪个男人成亲都是一样儿。好像三豹比别人还强些。秋前办喜事,快了,玉蜀黍已长了半人高,不要几十天。可她心里一丝喜兴也没有。她总觉得心里少些啥。那少了的东西在女人是不可多得的。她不知道是啥。她想可能是城里收购站那小伙给她的啥丢掉了。倒过来说,她清亮那城里的小伙是不会娶她的。他压根儿没和她多说几句话,她还不知道他姓啥叫啥儿,他只不过求她在山里帮他家找个带娃儿的妞。三豹呢,在这条寨子沟,人品、枪艺、作为,她也挑剔不出啥来,可每每想到那小伙让她帮着找个带娃儿的妞,她心里就一阵喜动,就对三豹有股说不出的恨,仿佛那小伙请她帮忙的话中暗示给了她啥,而那东西又忽然被三豹恶狠狠地抢走了。

风大了,扑在窗子上,就像要从墙里把窗子拉出去。屋里油灯灭了,漆黑灌满她的眼。老鼠在床下叽叽叫,像是争夺什么东西,斗得天翻地覆。

点灯吧,她心说,人都没有动。她感到累极了,仿佛快死了,她似抬抬胳膊的力气也没有了。

已是半夜。

爷该回来了。

笃!笃!

有了敲门声。

是爷回来了。她单穿个兜奶的小褂和裤下了床。“爷──”

没回应。又好像爷在门外哼了声。

她开了门。

吱吱的声音古怪地在夜里滚动着。随着,门没闪圆,就有人像洪水潮头样拥到她身上,将她抱离地面就往屋里床边走。

她心里一阵紧缩,想嘶着嗓子叫一声,可出口的话却是急急切切地问:“你是谁?!”

“我……三豹。”

三豹!她用手在他身上乱推着,“放开我!三豹你放开我!再不放我就唤人了。”

“没人能听见,”三豹把她按在床上说,“别揪我的脸……小娥,你别揪我的脸……早晚都一样、一样!”

她知道唤是没用的,乱石盘人住的散,外边风又呼呼叫。她死眼盯着他,可啥也看不见,就只在他脸上、脖子、身上乱揪抓……她感到他在她身上像是一座山,推不动,架不起,也不知道自个儿心里想了啥,只是那么抗着他,不让他那么顺利地就成事……

终于,她的两只胳膊被按在床上了,她想咬,却又抬不起头。她感到脸上蒙了一层从没有过的男人的汗臭味。

“三豹哥,我求你了……”

“早晚也是这样,三爷已给我说过抓紧办喜事。”

“那、那也不能这样呀,三豹……”

“别怕,我侍候你一辈子……”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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