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沟,乱石盘(15)

秋林接过钱,点着数,“知道了又咋样?你去给外爷说吧,只要他敢动那人一指头,我就让他和娘一样睡到山坡上。”

她愕然,不认识一般盯着大表哥。

“姑死时爷在家哭了一夜哩……”

“不欠他的泪。”

“你太……那个了。”

“不是他……我们一家都跟娘一道搬出了寨子沟。”

“你看上了人家的钱。”

“是又咋样?”

表哥数完钱,恶眼看着表妹:“娘不好……外爷就好了?满世界人有谁不知道,皇后四婶家二娃喜子和爷长的一模样……”

小娥身上震一下。

秋林不看她,只管自地看着门口的一抹红光说:“娘死了,是外爷逼死了他亲闺女。要不是娘临终拉着我的手,说‘秋林,你外爷是为了寨子沟,为了全沟人……’看我不把线炮打在外爷的后心上!没娘了,他不把老枪打线弹的绝招传给我,倒想传给三豹……日奶奶八辈子,这乱石盘女人不能住,男人也一样不能住,我是不会一辈子跟着外爷白扛猎枪的!”……

太阳落尽了。小娥的脸暗灰着,表情上持满了暗灰和惆怅。从姑家走出来,秋林骂骂咧咧后边说了啥,她一点也没往脑里搁,只记住了他说四婶家喜子长的和爷一模样!她不是第一次听这话了,稍省人事时,就听人说长道短的。她不信。她不觉得喜子哪儿长得像爷爷,可寨子沟人转亲多,张家娃儿像李家,李家娃儿像赵家,并不是喜子像爷是独有的一对儿。今儿,这话从表哥嘴里说出来,她信了!爷不好。皇后四婶也不好。宰相六伯也不是正经人。她想到她和三豹的亲事是四婶当的媒,想到爷要把线枪上的绝招传给三豹,她就隐隐觉出来,爷一死,这寨子沟就是六伯和四婶的寨子沟,爷的一切都要让他们接去了。六伯就要成为朝廷六伯了。她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只觉得自己被三豹娶过去,或三豹嫁过来,都是六伯提前想好的。六伯是把自己当成了一根好檩木,觉得自己能搭起一座桥,让他走到对岸的啥地场,才和四婶一道让自己和三豹订了亲。四婶不是好东西,和六伯、和爷……一切都是她在中间扯的线……

有白烟从各家灶房升出来,素洁的天空成了乌青色。这阵子,各家的猎狗都坐在自家门口等天黑。鸟在树上,一时不跳也不叫。这是大山深处一天里最静的时刻,一切都在静默中,死去了一般。

小娥回到家,爷正在石桌上搓艾绳。半干的苦艾晒蔫了,湿稻草一样柔,一棵一棵续进三爷手里,身后就有了灰白色的一盘绳子。

“给你姑点纸了?”三爷没有回头问。

“我没哭……”她不知道自个儿为啥要说“我没哭”。站在爷的身边,心里有股恨。

“她死得不配哭!”爷说道,手在空中一起一落的。

这一会儿,小娥突然想哭了,突然后悔没有在姑的像前,撕心裂肺哭一声。看着爷脸上的纹络,她想到喜子那长不高的老头像,更加相信了表哥的话。

“爷,”她说,“我见喜子了。”

朝廷三爷的背上象被雷击了一样,颤动一下,僵硬了。他搓艾绳的手也硬在半空不动弹。

“咋了?”三爷没回头,没扭身看小娥。

“他上山打了一天猎,枪上没挑一根野鸡毛。”

“管他……”三爷又搓艾绳了。

“怪可怜……你不如把枪上的绝艺传他点,要不靠点功夫,你咋能在沟里过活一辈子。”

“烧饭去吧,懂啥!”

她去灶房了。从乱石盘的蛋卵石上,传来了咕咕的蛙鸣。接着,回窝鸟也开始啾啾急叫。晒了一天的森林,开始把燥热朝外释放着,那温热的霉烂气息一入村,一天就算结束了。入了黄昏。拿起案桌上的菜刀切菜时,她有意无意地透过窗子看了看爷,心里不知想着啥,把她自己吓一跳,忙把目光缩回来,盯着菜刀,脸色白白的,怔了好一会儿。

这一刻,小娥突然感觉到,自己真正是十七了,长大了,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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