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沟,乱石盘(5)

“嘣──!”枪声沉闷轰烈,带着尖利的哨音,飞出山上森林,裹着回音传出十数里。

望着老线枪枪口的白烟,朝廷三爷怔着没有动。他就是这样把媳妇打死在皂角树下,女人姑娘们才安心了几十年。这几年,又有女人开始朝着山外跑,先有姑娘嫁出沟,后就有姑娘偷到沟外去野合,末尾连自己亲女儿,四十多岁了,竟还要到沟外另寻日子过。他隐隐觉出来,寨子沟要败落下去了,就开始在世上没有了。乱石盘已有十几个二十来岁的小伙讨不到女人过日子,就要断子绝孙了。他今年七十五岁,有了他,才有了寨子沟的一辈一辈人,才有了乱石盘这旖旎的小村庄。为了乱石盘,为了寨子沟,他亲手把媳妇打死了,他派人把女儿的衣服剥掉绑在树上羞。他不能在七十五高龄时,眼看着女人都往沟外世界去,眼看着沟里小伙一个一个打光身,从此就断子绝孙,让乱石盘村在世界慢慢消失掉!

老线枪枪口的白烟散尽了,显出一个黑森森的洞。他盯着那洞口,狠狠咬了下皱嘴唇,咬得牙帮疼。

小娥从灶房走出来。

“爷,今儿不到初九嘛。”

“要收麦子了。”他说着,回屋挂了枪。

这是三间土瓦房,虽是土,却结实。房梁既粗又直,一围难抱,檩比沟外人的房梁还要大,椽子一根一根排起来,上上下下统体红松木,终日弥漫着松香味。房后是伐过的林子园,树桩如溪里卵石一样阵排着,呈灰黑色,一个挨一个,连成一大片,远看像是一片僵着不动的乌云。新生的杂木条,细竹般交错厮连。每每雨过天晴,劣质的黑木耳,沿着树桩的一圈皱皮,真真如耳样朝天硬撑着,仿佛在谛听大山、森林、禽兽和乱石盘那隐秘的声音。村里人,住房不讲风水。宜地而造,家家相距十余丈,不起院落墙,各户独立,均无邻居。每家的上房屋,门前一律展出一块平地来,架起一块青石板,围石板摆下几个圆木桩,就成了饭桌凳儿。朝廷三爷的石板是讲究的,二尺宽,五尺长,三寸厚,石碑一般,周围摆下八个木凳,是一节桶粗红松,均匀地锯成八截,上边涂了发亮的桐油,对称分排,太阳一出,就有八个光团照出来。

朝议会就是在这儿召开的。

太阳照上石桌时,宰相六伯来了。他穿一件对襟土色白裤,走路不慌不忙,起脚落脚都极有情致,上衣下兜里,别了一支笔,卡在兜外闪出一线亮色。他原在寨子沟里的王莽寨山下住,因为认识几个字,过年满沟人就都找他写对联,朝廷三爷就在乱石寨村指给他一架山岭,八亩沟地,让他住进了乱石盘。到石桌前,宰相六伯向朝廷三爷请了安,问了身体好,就坐下倒起了鞋里的土。

紧跟着,财官七叔也到了。七叔在沟里没有别的事,仅是村人打群獐,大伙分麝香,由他出面算账调停分均匀。最后来的皇后四婶,已四十七八了,并没人选她当皇后,只是人在沟里长得俏,会烧一手好野味,三爷病时,时常让她照料,她就因此成皇后四婶了。每每召开朝议会,她一听三爷的老枪响,也就推下手里活计,急急朝三爷家里来。

人到齐了,都围着露天石板坐下来。

小娥端来一盘麻油拌的旱烟叶,放在石桌当中,就挎着篮子去采木耳了。

朝廷三爷坐在左上方的正座上,吸了一阵麻油烟,开口说了几句麦熟了,沟外世界麦场都已收拾洁净,要大家抓紧收麦的季节话,问了几句打猎的事,把烟往石桌上一磕,突然问:“沟里的女人,安生吧?”

财官七叔叹口气:“林材媳妇说出沟看热闹,一去不回头。”

“几天了?”

“一月。”

“昨天,我闺女的结果都见没?”

“见啦。”

“日后,”朝廷三爷硬硬嗓子说,“哪个女人再往沟外跑,都一律拴到皂角树上羞!”

石板桌上方,烟吐得云天雾地。太阳升到了村头,光亮极强烈。三爷捏了一撮烟,没吸,瞟一眼大伙儿,眼角纹斜动了动。

“别的呢?”三爷问罢,把手里的烟又扔在烟堆上,嘴紧紧闭下了。

“石福硬要让他闺女嫁出沟,”皇后四婶诉苦般,一脸愁相,“彩礼都已过罢了。”

“石福……”三爷把屁股在木墩上拧一下说,“他反了!”

“石福家没男娃,不用娶媳妇,说闺女嫁在沟里太吃亏。”

“他石福老了谁侍候?”

“他说他要和女儿一道出沟过日子。”

三爷一怔,看四婶一眼,没能说出啥话,喉咙里空空的,却像堵了一团干棉花,气有些不通畅。在沟里,家有孙男弟女,若女娃嫁出沟,那就违了众人心,谁家女儿也不会再嫁那男娃;若女娃留沟了,那男娃才有准找到女人过日月。可石福没有男娃,用不着别家女儿过门来,这就难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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