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沟,乱石盘(2)

人在这个时候,能听见大山和森林最隐秘的声音。小娥从栗林边上走过时,步子放慢了,望着神秘的林子深处,脸上那层兴奋的红光渐渐淡下来,脚步也跟着放慢了,有一步,没一步。天高地阔,林子无声无息,山静静默默,林也静静默默,一切都极为空旷、疲乏、单调。小娥听到了一种声音,从林子当央传出来,象是一股风在林中盘旋一样。她站住了,听见那是一个苍老的男人的歌声:

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

没坐的找石头没水的找井口

请山人父母林人孩娃坐桌下

听我这破喉咙烂嗓子

南腔北调满口白字

打着征南战北的红木板

我就──唱──起──来了……

这嗓门真的是破喉烂嗓子,刮过窗纸的山光一样,嘶嘶哑哑,却极有节奏。过一会儿,六十七岁的戏老旺嘶着嗓子从栗林中走出来,手在裤腰上摸索着,像是解过手在系裤腰带。他从小娥身边岔过去,看也不看她,就那么唱着进村了。

戏老旺的年龄早已入了爷辈上,可他虽结过婚,眼下却还是老孤伶仃的。坏就坏在他爱唱书上。早先,他只听不唱。唱书人一进村,他就要蹲死在唱书人的嘴皮下,那些瞎瘸唱书人,撂下弦子就住在他家里。终于,有一天,他媳妇跟着一个唱书的瞎子出了寨子沟,到了沟外世界过日月。媳妇已怀孕三个月,人走了,自然娃也带走了,留给戏老旺的,只有他脑子里成堆的古唱词。走就走了,戏老旺学会了唱书,这比媳妇强。他没有出沟找媳妇,几十年来,见天就嘴里唱着书词,悠悠然然,飘飘洒洒过了大半世。小娥瞅着远去的戏老旺,冷不丁儿,心里抖一下。她十二岁就开始在山路上挑担子,按说熬磨出来了,可不知为啥儿,听了戏老旺那几句嘶哑的唱,她忽然感到身上极乏困,累得慌,就像一气儿走了几百里,终于到家了,力气耗尽了,再也无法支撑了。她想坐下歇一会儿,可刚卸下担子,就看见村头皂角树下围了一堆人,都是女人娃儿,不禁心里一颤抖,心就冷冷地下沉了,极重,像是一块冰。坐下时,地上放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她不是坐下的,她像一块从悬崖落下的石头一样,砸在了地上。

那人群中的皂角树上捆了一个人,是她姑。

姑又去山外偷人了,被山里人捆在树上打。这不是第一回,姑年轻时就出沟偷过野男人,已经被捆在树上羞过一回了。小娥咋样也不明白自家姑,四十几岁了,姑夫死十几年,这十几年,她本本分分过日子,可到了这二年,外面世界上,人都经商过日子,她就刨了草药,不让运官捎到城里卖,非自个儿背着袋儿,独自出山,卖给山外一个小店主,得了钱,就在相好家里过一夜,这些日子,竟敢吵吵嚷嚷嫁出山,去和那相好一道过日月。爷去骂她了,耳光掴得她嘴角流血,可她还要去野合,半年了,挨了多少打,死不改,这次下山,竟在那男人家里住了半月。小娥进城时,撞见姑回村,她知道,姑这顿打是挨定了。她对姑说不上恨或怜,只觉姑四十岁上的人,不再该那样。盘子里多少没娶过的结实壮男人,何苦到山外,遭人唾骂吊打的。

看看尽了的日光,小娥在临了的暮色里,吃力地站起来,挑着担子,缓缓地进了村。到村头一看,她心里立马哆嗦起来。

姑的上衣被扒了,两个奶子白白亮亮地耷拉着,像盘里娃们提的没有灌满水的猪尿脬,一条细麻绳在两奶子当间,十字交叉到背后,把胳膊绑在树身上,让裤带极刺眼地垂到半腿上。姑原来那样有韵色,这会儿,脱了衣服,瘦骨嶙嶙,皮肤竟粗得挂眼。小娥冷丁儿要恶心,原来女人脱了衣服竟是这样丑。她想着,瞟姑一眼,姑也正看她,目光相撞时,她低了头,姑依旧看着她。

姑的脸色那样平静,除了一层淡淡的白色,再就没了别的啥,见了自家亲侄女,那脸上也没生出一丝红。

姑受的是羞刑,脱光衣服,捆在树上,这是盘子里对女人的最高惩处了。其实,看的都是女人们,男人们也只偷偷溜几眼。娃儿们,稍大的,这也都见过,并不觉新鲜。二粉娘、翠翠婶、铁杠媳妇……都遭过这惩罚。在乱石盘村里,夜里换床睡,差不多的媳妇都干过,不新奇,女人乱,男人自然大凡不洁净,只要偷着来事儿,人们知道也装不知道。可女人要把身子送了沟外人,或想永生离开寨子沟,那就活该扒了衣服受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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