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程故里(20)

从洛阳开回来的末班车,晃动得筛子般颠颠荡荡。天青坐在最后一排长座上,心里如装了一包稻谷糠,燥热燥热,极是烦乱。这些日子的县人大代表会,他就没有用心开。正顺叔死了,他忽然觉得是自己偷偷打了正顺一闷棍,终于把正顺叔打倒了。他觉得正顺叔本来就是病危危的人,他却有意无意地把正顺叔治病的药给提走了。他知道,谁也不能因为正顺死了,怪天青一句啥话儿,可他自个老觉得若不是自己当代表,兴许正顺叔还好好活着的!县人大的几天会议里,他终日都这样和自己过不去,直到今儿上午的最后半天会,他才对自个说:算了吧天青,别给自己找岔了,就当真是你给了正顺叔一闷棍,你也不能去他坟上哭一场。还是去看看庆贤爷,只要庆贤爷身子还硬实,就算你福命不薄了。他去了,从县城到洛阳,坐了半晌车。可当他提了几十块钱营养品,推开病房门时,没见庆贤爷,却劈头盖脸听了那样几句话:“你找谁?”

“两程故里的……庆贤爷。”

“去看病检查了,那两口对他挺孝顺。”

“他俩……不是两口。”

“不是……不是会夜夜住在一块儿!”

他被这话弄呆了,灵醒过来时,再也不敢问。直到天芬把庆贤爷从心电图室推回来,才知道他俩是在医院的招待所包了两间房,才知道天民来了几天就走了,说是回去找乡里协商修建先祖庙的事。一听说天民要修庙,天青好像有人把心给割了一块,别的再没多想。他拼死拼活,心里只有一心,就是巴望有一天能在庙里竖起他天青的一块木牌牌。像早年人们看见庙就想起他爹程正亭,让村人们看见庙就想起他程天青,在人们心里刻下他天青的一块功德碑。不曾想,在这件事上天民那样钻,已先他一步了。他心里火烧火燎,给庆贤爷留下三百块钱医药费,就匆匆忙忙搭末班汽车回来了。

日偏西的时候,天青从镇上下了车,走在牵着故里的公路上,单膀子就一扭几尺远。他不知道天民这阵子为啥突然要修庙,可他心里极清亮,先祖的六十六卷原版《全书》由他收藏着,这庙若再经他一翻修,天民的名字就刻在庙里了,这庙就成了天民的庙,天民就成故里的祖先了。

天民今儿心境好,让媳妇炒了鸡蛋、青椒啥儿的,几样菜,半瓶酒,独自在屋喝。多少日他都没这气顺心境了。选人大代表,一听说天青得五票,正顺叔突然走掉了,他身上也雷轰一般暗自抖一下。天青凭啥儿?说到底,就是有了几个钱!没想到村人也竟这样贱。解放几十年,大小运动他都是故里的蹲点干部,因此才使得程姓人日子总比外村和平安静。大跃进程村在全县饿死人最少;文化革命一个国家都乱了,程村没出过一张大字报;近年,计划生育,村里仍风平浪静。眼下,外边的风没把村刮乱,倒从自己村里起旋风!这旋风刮走了正顺叔,使他压根醒过来,这就像他几十年精心养了一棵树,被天青三斧两刀砍得伤筋断骨,他不能不把天青手里的砍刀夺过来。故里有啥不好?过去有啥不好?那碗得重新端回来。他想到了祖先庙!这庙在外人心中也许仅是古房子,而在程族中,不仅是庙,还是人的心。程族一世世、一代代,都是从庙开始领略人世的。修庙!这些日子,他走乡串县,终于说通,县里拨款,乡里出面,重建二程庙。不要多少日,他就可以带着全部程家子孙,风风火火,把庙修得一如先前,阁是阁,亭是亭。修起了先祖庙,也就修起了他自个的庙。是要喝酒了。

可他刚满两杯酒,不想天青就从门外走进来。

怔一下,天民立马满脸堆上笑,极热情地把天青让进屋,倒了一杯酒:“会开得咋样?”

天青坐下,端了酒杯:“我就是来把会上的情况给你说一说。”

“给我说啥呀……吃菜。”

“正顺叔走了,不给你说给谁说。”

“村委会嘛……”

“除了你,谁能拨动咱村这盘棋。”天青说着,把人大会的前后根梢给天民汇报了一遍。末了,起身给天民倒上一杯酒,像顺便似地问,“天民哥,听说你给政府商量修庙了,咋样?”

“不咋样,”天民心里悠闪一下,一眨眼明白了天青的来意,立刻脸上就一副为难神情,“虽然庙是重点保护,可政府没有钱。”说完,他把菜往天青面前推了推,推得很神秘。

“天民哥,”天青吃着道,“这是先祖庙,咱不能光靠政府,自个不出把力……说不过去。”

“天青,”天民慢慢说,“我也这样想……可谁有这力呀。”

天青默一会:“我倒想了多日修庙的事……”

“这得很大一笔开支哩。”

“我算过账……就是料难买。”

“料倒不愁,古建筑公司有熟人……可一个族上的事,不能让你一人出力呀。”

“这话生分了,天民哥。”

“认真要修……也得让你还完汽车贷款再说。”

“贷款已还得不差啥。”

喝着酒,吃着菜,一来二去,就说好庙由天青主持修,天民帮忙跑跑料。从庙高墙低、布局格式,到柱子颜色、壁上古画,皆都细细商量一遍。天青走时。天民把他送到大门口,忽然让媳妇回屋拿出自己的一双新布鞋,说天青没人给做鞋,买的不守脚,死活要他把自个布鞋穿一双。推不下,天青就接了,夹在胳肢窝,对天民两口恩恩谢谢说了一堆话,走去了。

夕阳已尽,只有几丝余晖留在村口上。从天民家出来,天青心里的多日烦躁,一扫而光。他极想对着村口的余晖,哼上两句,想到自个已五十过零,就自嘲地淡然一笑。

回到家,他把天民送的新鞋,顺手扔在了床下。

……

修先祖庙,村人乐意帮忙。材料天民联系,全是低价的。天青把自个汽车调回来,有货就拉。立刻庙院里外好大声势,钢筋一堆,水泥一片,红黄绿的琉璃瓦,皆上了陶彩,垛在日光里。今儿只等天民从古建筑公司拉回最后一趟古砖,料齐就可动工了。

天青结了矿上账。运输钱、承包款、加上老家底,他筹计拿出总数的七成,就可把庙修得清清秀秀。

别人都去运料了。天青独自站在庙院的一堆水泥上,想到天民这几天,也跟着他忙得汗流,觉得心里格外顺畅。他猜想,天民是万不得已,才容他主持修庙,村人有力出力,他天民要坐而不动,就会在程姓中失了啥儿,叫村人把他护庙那点功绩,一下忘得鸟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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