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程故里(16)

世道不可捉摸。

那年,刚秋罢,忽然时兴人拉犁、人拉耙,深翻土地。说地有多深,产有多高。新农村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都要从土里翻出来。早儿干、晚儿干,饭时村人回家吃食堂,就把他天青留下看工具。天民从乡里带回了乡政府的话:工外的活,不能让贫下中农干。他就每日午饭时,孤零零蹲在耙耧山坡上。日光懒懒照下来,到处是又黄又瘦的光。新翻的生土地,漫溢着蕴含了上千年的地气,红土瓣儿中,爬着肥胖的白蝤虫。他饿得惶恐,摸摸肚皮,胸下已深陷一个洞。他开始去地里扒草吃,要有一根甜茅草,就先嚼汁水,后把草渣咽下去。他就这样等着村人们,慢慢吃过食堂,再把他那碗汤带到山上来。有人得水肿死去了,他觉得他是熬不到过年了。

冷不丁儿有一天,他正在嚼草根,喜梅提早上了工地,突然递给他一个白面黑面各半的花花馍。

他接过馍,问都来不及问便饿狼一样,嚼得天崩地裂。吃完了,回头问:“没有啦?”“没有啦。”他舔舔嘴角边的屑,好回了一阵味儿。

从此整整一个月,他每日都吃一个花花馍,他知道喜梅爹曾和食堂勺掌柜拜过干兄弟,一直以为馍是从那儿弄来的。到了大年二十九,他从工地回去,推门见桌放着太阳似的一个全白馍。天,这光景还有全白馍!他存疑心了,揣馍去找喜梅。

村街上,死静死静,月亮明明暗暗。他到村街口,赶巧喜梅从家走出来,未及唤,她就进了天民家。

在天民家门口呆了一会儿,天青蹑着手脚走进去。这是座四合院,有上房下房,东厢西厢。上房是天民娘的屋,一个瘫在床上十年的老病婆,病危危的,已难过冬天。东厢天民住,西厢是空屋。天青一入院,见上房东厢皆暗着,只空屋亮了一盏灯,就小心小胆爬在窗台上,用舌头舔开窗户纸,把一只眼睛糊上去:屋里仅喜梅一人,在昏花花的油灯下,拿块黑亮绸布,正绣着啥儿,一针一针的。她的脸,呈出和灯光一样的病黄色,微微透着水肿亮,眼窝深似两孔窑。一会儿,她把那绸布展开来,对灯端详绣的图样时,他心里哆嗦了。她绣的是寿衣。那图样是“孟生哭竹笋芽生”——一片冬天的竹林,一片被破过的竹桩,一串痛哭的眼泪和几株吐芽的竹笋。说的是古时天下二十四大孝子之一的孟生,娘病了,想吃竹笋,冬天竹林又一片干枯,孟生就对着竹桩痛苦流涕。他的孝心,感动了天,感动了地,硬是把干枯的竹桩,哭出竹笋来。

这是孝子天民要给娘做的送终服!

天青正在窗下听,忽听对面门响,忙蹲在暗影里。天民出来了,进了西厢房。

“快绣完了吧?”

“还有几竿竹。”

“明儿年三十,不干活,今夜你可以多绣会儿,活要细……接着,今儿又给你留个白馍。”

天青走出天民家,在门外死蹲了大半晌。

一天吃她一个花花馍,都是这样挣来的。他被一口气从地上憋起来,回家取了布袋,弄根竹竿,打通竹隔,一头削尖,扛架食堂的梯子,就走出了两程故里。

他绕道去村后偷粮仓。他算计着,这会儿粮仓不会有人。保管员正顺媳妇昨儿饿死了,正顺和村人都在坟地挖墓。天青把梯子靠在仓库后檐下,爬上去,把布袋搁在膝盖上,竹竿从仓库气窗伸进去,顶着麻袋时,有力一扎,小麦就流水般从竹筒流进布袋里。就要有粮了,喜梅用不着长工一样去给人绣寿衣了。正这么想着,突然梯子一滑,他从半空摔下来,那半袋麦子,石头样砸在他头上。不等他灵醒过来,面前有了洋火的亮光。他知道梯子被人抽倒了。正要起身时,一下惊住了:从布袋流出来的是沙子!

“是你呀,天青……”是正顺的声音。

“正顺叔……沙……”

“啪!”不等天青话出口从他身后掴来一耳光:“滚!走了风声,两程故里评不上‘红旗村’,拿不到乡里的‘红旗粮’,我就让全村人把你撕吃掉!”

是回村抓点的工作组长天民。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