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夜压根不像夜,噪杂声像条洪水河,人也多得如同赶庙会。天芬独自绕大路,想着陈年的旧事情,心里有了淡淡伤情味。她到夜市的另一头,见一盏路灯下,有几个人在卖蜂蜜。最头上的一个小伙子,蜜桶上摆一盘样品蜜,又黄亮又细润,稠油一般,大远就散着蜂糖味。天芬问过价。一块八一斤,她觉着贵,犹豫了一下,正要去别处问问,小伙子突然松口了:“回来回来,大娘你是不是买着给老人吃?一块七毛五吧……没钱你就白拿去!”
容不得她不买,她提着一斤蜂蜜回到医院。天民接过一看,上半瓶是黄汤汤的水,下半瓶是白沉沉的糖。蜜里最少掺了一半白糖。这把戏骗城里人还成,碰到天民手里也就翻船了。他立马拉着天芬又上了夜市。他得让人知道,他天民读了一肚书,大半世都是国家干部哩,不是那么便当就上当的人。
到夜市街头,天芬给他指了那个卖蜂蜜的小伙子,正有一堆人在围着买那假蜂蜜。正好人多,天民想,让你小子骑虎难下背。可走近细细一看,吓了一跳,这卖蜂蜜的竟是广木家兄弟广森!他戴墨镜,穿花衬衣,难怪天芬认不出。
广森原是跟着天青的汽车干活的,这回儿竟来洛阳弄起这勾当。闯荡!闯荡!闯荡把人都变成了这样儿。程村早先日子那么净,那么平,一碗清水似地端在他天民手里,他小心小胆,不让水洒,不让水流,更不让水浑。人们按部儿就班,忙是忙,闲是闲,几十年没有打架的、吵嘴的,门口放一张铁锨,半月不会丢。派出所的人,一向没有进过村。村人都那么诚心,实在,对生人熟人都从心眼儿里好。可这几年,天青红火了,那碗水他硬去争着端。水洒了,水流了,水浑了!天民觉得,是天青抓了一把黄土丢进了那碗里,那镜样的水面打烂了,一碗清水变得浊浊浑。有人为一条地埂打破头;门口放件东西,隔夜就没,连猫连狗也有人偷;调情、离婚、当姑娘生娃儿,丑事都出在和天青一道出去闯世界的人身上!广森还不到二十,就跑洛阳坑坑骗骗。他忽然觉得,天青的钱也是这样弄来的,不义之财,靠昧良心去把日子过红火,他最初去卖花生时就该拦一把,就该让他好好过光景,到眼下也不会弄得他天民连碗水也端不住。天民瞅着正给人秤蜂蜜的广森,眼角肉抖几下,他觉得有把火在肚里烧。两程先祖没有传下家法,否则他真该用板子狠狠揍这个悖逆子孙的狗腚。他不能眼睁睁地再让那水浑下去,让晚生下辈都变成这个样!他朝前跨了一步,对着人堆喝一声:“广森!”
广森一愣怔,见是程天民,在人群叫声“天民伯”,一点头,继续给人秤蜂蜜。把两宗生意打发下,才放下秤跑到边上来。天民盯着他,恶狠狠把那瓶假蜜塞过去,说他坑的是他天芬姑,要他这几天立马收拾收拾,和自个一块儿回故里。
一听要他走,广森往后退了一步说:“刚才卖蜜的不是,我的蜜……我不走,好不容易天青叔才让我来洛阳。”
“家里哪不好?”天民瞅瞅四周都是人,压着火气说:“种有地,吃有粮。”
“有啥粮,一把麦,馍都不敢吃。”广森把脖子一拧道。
“你来洛阳是为了嘴?”
“我得盖房子,赚大钱……”
“再赚钱都把你赚到污水缸里了!”
“反正我不回。”广森又往后退一步,靠在墙上硬着脖子。
看着广森那副犟劲,天民很长时间没说话。在故里,天字辈的人都没谁这样撞他,广字辈谁见了也都是连口叫伯的,他从不知道有谁会不听他的话,把他面子拨下不管的。他突然意识到,村里那碗水不光是让天青弄浑了,而且有半边碗天青已经抓住了。他想天青来说广森,广森不会有这副犟模样。想到这里,他心里暗暗抖了抖,脸上像受惊一样,微微“轰”一下,差点儿慌出汗。上次选村长,他觉得天青在故里至多是个天字辈的年岁人,至多是手里有把钱,办事大方些;至多是他用挣钱的法儿维持了几个人,眼下他隐隐觉出来,不是那样了。天青要把那碗水连碗连水都端走!天民的眼睛盯久了,稍略有点儿疼,他眨一下问广森的哥在那儿,广森说广木、广林都在车站卖衣服。听说广林也来洛阳了,他车转身子,就去了车站。刚走出夜市口,广森那半生的洛阳腔,就冲他头上过来。
“谁要蜂蜜喽──上好的枣花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