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了身子,赵林的眼前一亮,跟着他就血往上涌,头有些晕眩。王慧没有立在原处,她已经在床上拉开了被子,坐在了床那头的被窝。她的上衣,裤袜都放在床头上,下身钻在被窝,而上身,则赤赤裸裸,一丝不挂地露在外边,头发蓬松地流在肩上。屋子里灯光雪亮。空气中有股迷人的香味。赵林看见她胸前有颗豆大的黑痣,恰巧长在她的双乳中间,偏上一点。那痣黑得发亮,像一粒有意镶在那儿的黑色宝石,而她,王慧,小慧的皮肤,又是那样的白嫩,白嫩到似乎一碰就要破裂流血一样儿。尤其,尤其她那耸挺的双乳,在那黑闱的映衬下,白亮到能照见人的影儿。赵林望着赤裸的王慧,他的嘴唇有些发干,双腿,也似乎有些酸软。他朝后挪退半步,让后腰靠着书架的柜上,不这样,他害怕他会因为头晕倒在地上。
她和他内心的企盼完全一样。面对书架翻书时,听到身后的之声,他脑里闪过的念头是,她要是在脱自己的衣服就好了;听到床铺响时,他想她是在铺床拉被就好了。然一切如他所望,她果真一丝不挂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还是措手不及,感到有些晴天霹雳。
那一刻,他咬着自己焦干的下唇没有动。
那一刻,她的脸上不是羞涩的绯红,而是一种被什么考焦了的苍黄。
他轻声叫了她的小名:“小慧……”后边的什么话儿,却没能说出口来。
她盯着他看,没能等出他后边的话儿,她就开口说到:“赵连长,你过来吧,还愣着干啥?我反正是已经离过婚的人,你骂我不要脸也行,骂我不知羞耻也罢,可我王慧就是喜爱你。”说到这儿,她亦如口渴一样,咽了一口唾液,停顿一会儿接着说:“你过来吧,赵连长,我王慧不要你离婚,也不会去缠你,我知道你的前途重要哩。”她说:“从今往后我王慧就是你的人了,你想对我怎样你就怎样吧,我不牵累你,也不拖累你,有一天你烦了,或你们部队有人议论你我了,你说一声王小慧,我们的关系算了吧,我王小慧,哭干眼泪也不会再去找你了。”
她说:“赵连长,你怎么站着不动呀……你脸色蜡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又说:“不舒服你赶快喝口水,喝点水稳稳神儿就好了。”
他没有喝水。他开始抬脚朝她过去。
她看他朝她走去时,她脸上的焦黄立马就成红光灿烂的兴奋了。
可他朝她走了一步,刚离开书架,他却又回头把那个镜框从书架上抽出来。
他说:“王慧,这是谁?”
她脸上掠过一层暗影说:“我哥。”
“长得像我的同学马明水,”他放下镜框问,“不在了?”
她把头低下一点儿:“死了。一九七九年。在南边。”
他怔住:“中越边境?”
她说:“没死,还活着。可他不像你——英雄。他是一到前线就朝自己腿上开了一枪的人——现在人还在劳改农场里。早该出来了。可他不出来,不愿回这个城市里,他愿意一辈子都在豫西的劳改农场里——他不回来,我也就权当他死了。”
猛地,赵林身上刚刚还有的一身燥热减弱了,像一盆火被水浇了样,他极慢地走过去,立在床边,有些不自在,如一个大哥样,拿手去理着她的头发,大手在她的头发里颤抖着哆嗦。
他说:“不知哪儿,他长得像我老婆的哥。”
王慧拉着他理她头发的手,摆一下头,让额前的头发到自己的耳根后,急急切切道:
“别提他了,你脱衣服吧。”
他问:“你是因为你哥才喜上我的吗?”
她说:“是。”又说:“也不是。”
他便呆在她赤裸的身边,望着她,一动不动,脸上挂着怪异的表情,嘴角上,有两道内心有非悲非喜的怪异时才会出现的半月弯纹儿。
马明水的脸像冷亮的利刀出现在了他的脑子里,且一经出现,就带着逼问的寒冷,如巨大的冰块压在了他刚刚还沸腾滚烫的内心里,使他无力摆脱马明水死前的面容和目光。
屋子里静得他们彼此的呼吸都如山谷里的风。
她又抬头望着他的脸,问:“你想啥?”说:“快脱衣裳上来呀!”
他迟疑一下,有些机械地用手在她的肩头抚摸一会儿,在她的双乳上抚摸一会儿,开始动手去解自己的衣扣时,手在扣上停下了。他不知从哪儿找到一股怪异而强大的力量,使他解扣的双手停止了,片刻之后,他冷不丁儿拿起她的衣裳递过去颤着嗓子说:
“穿上吧,小慧,秋天了,别冻着。”
她木呆一会儿仿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盯着他的脸,盯着他递来的她的粉色尖领衬衣,像接到了命令似的,木然地就接过衣服往身上穿着,然穿到一半时,又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醒悟了什么似的,冷不丁儿停住手,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赵林问:“你不上床是不是?你嫌弃我王慧是不是?还是你害怕出事儿,害怕被人知道是不是?”她一连声问了他几个是不是,见他不仅没有朝她再靠近,还又把身子往后挪了挪。他说:“我啥都不怕。你穿起衣裳听我说。”
王慧没有穿衣服。她脸上凝着铁青,双唇绷成直线,抱着衣服怔一会儿,猛地赤裸着从床上站起来,抓住衣服,像扔砖头样一件一件朝着赵林的脸上、身上边掷边吼,边吼边骂。
她吼道:“姓赵的你滚!你从我的屋里滚出去。——算我王慧瞎了眼,以为你是英雄、是男人,其实你是和我哥一样的人。是懦夫!是软蛋!——伪君子!假圣人!压根儿不算男人!不是一个当兵的!压根儿你就不是一个人!”
她吼着、骂着、掷着,掷毛衣、掷裤子、掷衬衣、掷乳罩、掷枕头,如受了侮辱,疯了一般,最后没什么可掷了,竟拿着自己粉红的三角裤头朝赵林的头上甩。赵林边退边躲,躲到屋门口,见她还扔个不停,骂个不停,就索性从屋里出来了。
在院落里,她疯了般的骂声像雪花冰雹样飘过来,砸过来。害怕被邻人听见看见,赵林在院里站了片刻,他便打开院门走掉了。
他的身后留下一片宁静和冷清。
大约半小时,也许只有一刻钟,赵林走到这个城市的中心广场边,他看见许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广场中心踩着音乐跳舞。在那昏黄的灯光下站一会儿,看着那搂来抱去、舞动不止的男人和女人,他心里的失落泛滥上来,一下把他淹没了,如同托手把自己最心爱、最渴求的一样东西扔了样,他猛地就对刚刚过去的一切后悔了。后悔得手心冒汗,双唇焦干,两腿僵直,心里如鼓一样轰隆轰隆响。可当他再反转身子,到槐树胡同去敲三十四号大门时,从那锁上的大门里传出的却仍然是冷砖硬石一样的骂:
“姓赵的,滚!滚!——你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