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晶黄》 第七章

意料之外,王慧到了禁闭室里。

这是他们被禁闭的第三天上午,高保新刚刚离开,到阅览室里不久,赵林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想了杂七杂八,一堆凌乱不堪,又如同什么也没想一样。他不知道团长把他们禁闭之后都在做些什么,专案小组都在三连调查了什么,夏日落的死因是否水落石出。还有,夏日落的后事,到底办到了哪步田地。依照惯例,死者家属来队,连长、指导员是首先要去向他们谢罪道歉的。如果连队干部负有直接责任,跪下请求宽恕的事情也是时有发生。然而,自他们被禁闭之后,这一切却都不让他们知晓半点,和事情与他们无关似的,而每餐,连队来送饭的炊事员,又总是新兵,对此一无所知,异常空白。

高保新对这些肯定知晓得一清二楚,因为他每天都到营部阅览室去。阅览室和营部兵的宿舍仅一墙之隔,他们走来走去,都要经过阅览室门口。赵林极想让高保新告诉自己一点景况,又不愿首先开口和他说话;极想下次自己首先开步走进阅览室,把高保新留在禁闭室中,可高保新却每次都丢下饭碗,一分钟没到,就先自甩着胳膊走了。赵林躺在床上想着,如何在明天让高保新首先开口和自己说话时,如何把高保新留在禁闭室,自己到阅览室去时,门口有两个身影一闪,一个站在了门口,另一个走掉了。

走掉的是炊事班长。

留下的是王慧。他是把王慧送到禁闭室门口走掉的。赵林从床上一下坐起,看见王慧,心里先是微微一喜,后来是巨大的一惊,如从山顶上突然滚下的筐似的一块巨石,把核桃似的喜悦挤压得粉碎无形,又吹带得无踪无影。

“我来看看赵连长,”她对门外的哨兵说。

营部的哨兵犹豫着:“得让……营长或教导员同意吧。”

她说:“我认识你,你以前也是三连的兵,也是赵连长带过的兵……我来和赵连长说几句话。”

哨兵依然犹豫着:“总得让哪个首长知道一下呀。”

她说:“只几句话,有人见了,你就说你去了一趟厕所,偏巧我来了。”

那哨兵仍然犹豫着。

赵林就和他们一步之隔,他极想怒斥哨兵说,我是犯人吗?犯人也还可以探监呢,为啥就不让看我的人进门呢?可来看他的是女的,是在指导员那儿已经让他有些怀疑的王小慧,他就怒到唇边又吞咽下去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想让她进来,还是想让她回去。让她进来吧,正是被禁闭之时,千万别因为她来又风上加雨、雪上加霜。更何况他不知道她来干什么。不让她进来,可这个时候,又偏巧指导员不在屋子里,他又想想念念,想和她说上几句啥儿话。随便说上几句啥,能让他的孤寂排遣一丁点儿也好,其内心情景,犹如涨满将溢的一湖水,能泄放一点儿,堤岸就没有那么多压迫一样儿。

他听着他们在门口一问一答,迟疑着自己将采取什么态度时,可那哨兵的迟疑忽然减退了。

他说:“你进去吧,快一点,我一咳嗽你赶快出来啊。”

哨兵说完就走了。赵林知道他是去一旁望风站哨啦。

王慧是看着哨兵走去,她才一脚跨进禁闭室来的。直到她进来,一屁股坐在高保新的床铺上,和赵林脸对脸,赵林也才看见她脸上凝着一层浅青和淡白,像二层鸡蛋皮儿硬在她脸上。她望着他,就像从他脸上找出一些变化样,待那变化找到了,她才开口说话了。

她说:“赵林,你瘦了。”

他笑笑,和她一样坐着摸摸脸:“不会吧?每天在这睡了吃,吃了睡,疗养似的。”

她问:“枪丢了,就要关禁闭?”

他说:“你以为是丢了一根木棍吗?枪——军人的第二生命哩。”

她又问:“那要是死了、伤了一个人咋办?”

赵林不再立马回答了。他开始盯着她仔仔细细看,像她这一问提醒了他啥儿一样,脸上立刻显出不安和烦躁。日光从门里落进来,斜斜的,呈菱形。从窗里透进的日光,则搭在她的左肩上,像她披的金色的纱巾遗落在了肩膀上。屋里异常安静。仔细去听,能辨别出日光中细微的飞尘,嗡嗡嘤嘤,如这排房子的哪儿有无数的婴儿在嬉闹,在哭叫。因为不安而引来的烦躁由小到大重起来,赵林望着她的目光,也便在片刻的注视之后,立马转成审视了。

他说:“你找我有事?”

她拿出了一张叠成方块,从背面露出印章的白纸,说:“我离完婚了——昨天。这是离婚证书。”

他心里咯噔一下,如应验什么似的。他盯着那离婚证书说:“你跟我说这干啥呀?”

她说:“我知道你和你老婆其实没感情。知道连队死了一个新兵。因为有人死了,你也不可能再往上升了。不能上升,你就不能让老婆随军了。我来就是想跟你说,部队要处理你转业,我愿意和你结婚,愿意做你的妻子。”

王慧把话说得很快。自不必说,进门要说什么,她早就已经想好。甚至,在禁闭室门口,和哨兵如何交涉,她也早已成竹在胸。先前赵林把她看得有些单纯,乃至幼稚,现在赵林忽然觉得,她不是单纯、幼稚,而是单纯中隐着成熟、幼稚中含着练达。他忽然极想让她立刻从这房里尽快走出去,甚至想说,王小慧,你给我滚出去!可在他想要这样说时,他又看见她眼角有两滴泪水,像一个妹妹向大她许多的哥哥求讨一样原本属于她的东西。赵林的屁股在床上动了一下,刚刚要站起哄她出去的那股力量在这一动之间,消散得所剩无几了。手上攒的那股挥赶她的气力,也一下成了两手汗水。他看着她,把手汗在桌沿上擦擦,轻声说:

“王慧,你可不能对我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你知道我现在落到这步田地,你要多说一句,我就不是降职,不是转业,而是被开除党籍、军籍,彻底地回家种地。”

王慧平静地把那离婚证书重又装进口袋,却有几分坚定地说:“赵连长,世界上有一万人,其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要害你,剩下那一个不害你的人就是我——王慧。小名王小慧。”

听了这话,赵林猛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他有些感动,心里像一块百日无雨的旱田上流过了一股细水。倘若,这儿不是禁闭室,不在营区,四野别无他人,只有他们两个,也许他会向她做出一些动作来,比如主动过去拉着她的手,有可能,也把她揽到自己怀抱里,像一个亲哥对待亲妹样。可是,这儿是营区,且是关他赵林的禁闭室,哨兵就在门外边。

眼下,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手上的汗越发多起来,他只好撩起枕巾,再一次擦擦手,轻轻说了一句有些空洞的话:

“小慧,我姓赵的在这儿谢你了。”

听了这话,她竟哭了,泪珠咣当一下落在了禁闭室的屋中央。像是要进一步表示一些啥儿一样,她从床上站起来,朝他挪了半步,渴渴求求地望着他。

他越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正慌心闹神时,门外的哨兵搭救了他。哨兵大声地在外边咳嗽了。

赵林说:“你快走吧,以后别再来看我,等我出去了我会去看你,有的话到那时候我再跟你说。”

王慧就依依地从禁闭室里出来了。到门口,她又回头给她留下一句话。她说:

“赵连长,你就是蹲了监狱我也愿等你。”

说完之后她就走了。

片刻,随着哨兵咳后的脚步,走回来的竟是指导员高保新。赵林有些庆幸,庆幸王慧走得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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