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当真如高保新所说,没有紧急集合就好了。原意是把三连官兵拉出营区,来个三公里越野,或五公里快速徒步,留下人员在全连检查一遍。从时间推算,这支全自动还没来得及移出营区,不定就在三连附近哪个地方埋着,或在猪圈边的河里沉着。然谁能知道,紧急集合的哨子一响,部队未及集合完毕,枪便响了。
指导员的哨子是铜的,从他当了三连指导员,他便买了一个鹰牌铜哨子,以备连长不在,由他集合部队时用。铜哨质量甚好,吹起来又尖利,又刺耳。在此之前,高保新用过一次,哨子一响,他的耳朵也嗡嗡鸣叫。指导员对连长说,我这哨子不错吧。连长倒乐呵,说送给我吧,我就爱吹这种鹰牌铜哨,比我们村头大槐树上的老钟还响亮。说那老钟一响,三邻五村都睡不着觉,那个时候奶奶的,队长大事小事都敲钟。指导员说你知道我这哨是哪儿买的,专门让人从上海带回来的。如此,连长便不再要这铜哨了。指导员总爱找机会吹这把铜哨,念报纸、学文件、思想教育课。凡属他政工的职责内,他总是亲自集合部队,亲口吹哨子。这次,他用力吹响哨子,时候是在早晨四点四十分,一声接一声,如几秒钟后有地震,整个三连的房屋、设施都在哨音里哆嗦着。连部的通信员、卫生员是提早起床的,指导员哨子一响,就直奔各排,通知排长说,快!快!二级战备,紧急集合。二级战备,紧急集合!
时候在秋末,天将冷未冷,还热还凉,是部队野外训练的上佳时机,比如师演习,团演练,营连紧急集合,是兵营常事。尤其是在星期六。听到指导员的哨子时,兵们都还沉在梦里,一翻身下床,就有吵闹声:
谁他妈昨晚没回来,让大伙跟着活受罪!
几级战备?!水壶带不带?!
操!我的武装带放到哪儿了?
别吵!别开灯!快一些!
你这熊兵,要打仗敌人早到了你床前……
乱是乱些。要往日,连长在时,他会在各排寝室门口,掐着秒表扣分的。可今儿他不在,指导员自己违犯紧急集合不许开灯的军规,突然到一排,啪一声拉响灯开关,寝室立马雪亮。所有兵的动作、表情就都摆在他眼前。
指导员要看哪个兵紧急集合有异常。
拉二排寝室灯……
拉三排寝室灯……
拉四排寝室灯……
一无所获,如突袭了敌人兵营,敌人早就撤走了。指导员让文书站在两排寝室前,看哪个兵走出寝室不一样,然而哪个兵走出寝室都一样,扛着背包系扣子,系完扣子正帽子,嘴里嘟嘟嚷嚷,抱怨星期六也不让睡个囫囵觉;说他妈的,谁把我的挎包背错了,我的挎包是新的。指导员脸上阴着丧气,回到连部门口,问有没有情况?文书说看不出。接下指导员就立到路边的晒鞋台子上。那一行水泥晒鞋台,是让晒鞋的,也是紧急集合时连首长站立的。每次他立在那台上,比全连人高出两个头,他的心里就荡漾惬意,仿佛登上了阅兵台。可今儿登上去,那惬意没有了,脸上阴沉又阴沉,和没了星月的夜色融一块,看不出是夜色映在他脸上,还是他的脸照着这夜色,就那么木站着,铜哨子捏在右手里,僵僵呆呆,心里跳出当当声。
各排长把部队带到了他面前。
一排长向他报告。
二排长向他报告。
三排长向他报告。
四排长向他报告。
“炊事班呢?”指导员问。
“还没到。”副连长答。
“通知他们不要带炊具。”
副连长跑步到炊事班。炊事班扎在连部后面一排房子里,副连长还没拐过房角,一下呆住了,直直地愣着不动。
指导员风般朝炊事班刮过来。
就这个当儿枪响了。声音闷极,仿佛枪口是紧挨靶子的,子弹出膛便进靶。然这声音比清脆响亮更骇人。指导员高保新,是参加过战斗的,枪一响便知道事情不得了,知道事情出在炊事班。事也果然,待他跑过去,炊事班长和炊事班的五名战士,背锅提筐,手提战备木柴,挤在炊事班仓库,各人脸上都硬着愕怔,围成半个人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