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晶黄》 第九章(4)

最终是那两个军官把我带走了。

我走的那天村长和村人把我送到村口上,说你去吧,好好地干,别学你哥。

我当然不会学我哥。我背着核裂剂像背了半斤芝麻油,从中国的南边跑到北边来,安安全全,一路顺风,如期抵达耙耧山脉了。村街上有鸡在刨食,有猪在走动。麻雀在牛粪堆里觅食儿。谁家新起的瓦舍在路边上,青砖青瓦的焦煳味香喷喷地在村头流动着。除了这一幢新瓦房,我竭尽全力想找出许多变化来,可村落让我徒劳了。当兵走时,村长家后墙上的泥皮在梁下挂着想要掉下来,我这时候回来那泥皮依旧还在那梁下悬挂着。从村长家房后走过去,那微晃的烙饼似的泥皮使我感到乡村的亲切如冬季的日光一样把我温暖了,心跳得叮咚叽叽仿佛蟋蟀在一面鼓上蹦着叫。原来人得离开一年以上突然回村才知道什么叫村落,什么才叫家。我忽然理解大鹏了,理解大鹏为什么想回村种上二亩地,就是因为他每次回来到这挂着的泥皮下面都心跳了。心不跳他不会那么恋家那么恋这耙耧山脉的。入伍不到三个月,我被派往核裂剂销毁培训班学习那一阵,核裂剂的燃爆力和导弹的威力把我震慑了,我想我一定要为核裂剂献身为阵守导弹干上一百年,可我这一会,从村街上走过去,我又被乡村俘虏了,觉得回来种地不是不可以。

原来甘愿种地做个好的庄稼人也是一种境界哩,只有离开了乡村重又回来的人才会体味到乡村的温暖哩。我扭头四处张望着从村街上走过去,胡同口如黎明的窗子一样向我走过来。走出那窗子,我就看见姑家的老屋了,看见那老屋的山墙下坐了一个人,拿了一根手杖,在日光中黄成一团融在光亮里。

我看见大鹏了。

大鹏像一团泥一样在那日光中。

他穿了破旧的军衣,就像一个老军人一样坐在一张椅子上,一根弯曲的槐木手杖靠在他身边。初春的太阳黄灿灿如熔化的金,他在金水里沐浴着,头发蓬乱,脸上厚垢。也许他三天或是四天没洗脸。穿旧的军裤膝上有了洞,一块黑布粗针大线地缀上去,如裤上的一块黑的痣。可他的军上衣,却是既齐整又严紧,扣了扣子还系了风纪扣。

他果真如风烛残年的老军人,才二十五岁,头发上已经夹杂有许多白发了,白得和假的一样,如冬日这梁上的白草使他仿佛三十余岁或四十岁。

我从他侧身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时,看见他的嘴在自言自语,但却无论如何听不清他在说啥儿。

有一头猪从我们身边过去了。

他看见那头半大的猪,脸上忽然涨起了怒,举起棍子要打时,他便看见了我,那手杖在半空硬硬地僵竖起来了。

我叫了一声哥。

他怔怔地看着我。

我又叫了一声哥。

他痴呆呆地看着我的军衣,慢慢地伸出去的右腿拉回来,把手杖放下来,把脚跟靠在左脚上,缓缓而又缓缓地把右手的五指并拢着抬起来放在他右边的太阳穴上。

我说:“哥。”

他说:“你该还我一个礼,队列条令上规定的。”

我说:“我是鸟孩,哥。”

他说:“你是鸟孩呀?鸟孩是我兄弟,你更该像我一样懂得条令,遵守纪律,不怕牺牲,做一个优秀军人,可你为什么不向我还礼呢?”

大鹏是愈发地傻痴了,竟痴到连我也不再认识了。我当兵走时,换上了军装他还拉着我的手,半哭半笑地说:“你去给哥脸上挣些光,记住野猪有一个跳崖后边就有一串跟着要跳的。”可这一会他连我也不再认识了,连野猪的事也不再在嘴上挂着了。

他彻彻底底地精神错乱了,成了疯人了。

回到姑家的上房里,我看到了一片凌乱,闻到了他睡的屋里浓烈的尿臊味。除了满屋的尘灰屋里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什么。站在那三间老屋里,望了望姑的牌位和画像,把NTJE包放在桌下,像放一个行李卷样,我便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哥那间屋里的尿盆还没倒,也许我该先把尿盆倒掉,再把屋子扫一遍,然后再找村长说一声我回到耙耧山脉了。

我先去倒尿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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