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晶黄》 第八章(7)

村长说:“想穿部队的军装吗?”

我说:“想。”

村长说:“去当兵不去?”

我说:“去。”

村长说:“不怕打仗?”

我说:“不怕。”

村长说:“那就让大鹏把这一碗好饭让给你吧。”

大鹏就把这一碗上好的饭食让给我吃了。

我就当兵走了。

有点弟继哥业的味道儿。

大鹏他最终没有留在部队上,没有成为英雄,可他的壮举令人惊异使人赞叹把禁区内所有的军人都给震慑了。

他一个人打死了五头野猪。

野猪的杀伤力要比狼凶猛,可他一个人竟把五头野猪打死了。那时候部队被专用列车隆隆地运出了南方那座著名山脉的山皱间,留下万里空落搁在他的内心里。他一下垮了。一下被失落像军用大帐一样遮盖了,建功立业的满风航帆被谁把拉绳割断了,迎风的大帆稀里哗啦落下来。落下来就再也没有能力拉起了。批示说让他下连锻炼半年,表现好后即恢复干部职务。表现好是有标准的,打水扫地兢兢业业是基础,要有一点“大事”是表现好的及格线。他想着发生一件大事给他干,等下雨了羊群困在崖头他去把羊群救下来,等有战士忽然有病且还生命垂危他一口气背上几十里,到旅医院医生说一句“再晚来十分钟他就没救了”。医生救了那战士的命,也等于他救了战士的命──战士得救了,他却累垮了,累得三天三夜吃不下饭。营院有半个篮球场,一个篮球架,那篮球架后面有一段围墙就要塌下来,却又总也不肯塌下来,像一个年事已高又多病多灾的老人,都说他活不了几天啦,可老人却总是拄着拐杖干咳着弯腰站在人面前。他去那段破墙那儿查看了,垒石头的地基过矮,雨水已把紧挨地基的坯墙那儿淋出了一个深深的糟,只要一场雨,只要战士们打篮球时有人撞一下那段墙,甚至篮球朝那段墙上砸一下,那段墙就要倒塌了。每每饭后和星期天,那半个球场上就有人打篮球,就有人站在那段墙下看。每每这个时候他就站到那段墙边上,相距墙有几尺远,立在一个三角顶尖上,看打球,更看那时刻就要被撞倒的墙,随时准备着墙忽然倒下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战友得救了,他被砸在了墙下边,双腿骨折了。

球场上如常言描述的热火朝天。

有人唤:“大鹏,你上场。”

他连忙摆手:“我不行不行。”

那人说:“来嘛,锻炼锻炼。”

他说:“真的是不行。”

有人把他推上了场,他故意在球场上连续犯规被裁判罚下来。罚下来他就又站在那段破墙边儿上。有时候看的人不在那墙下看,他在那儿唤人家说些什么,战士们就又到那墙下了。和平年月,战争像故乡的那种人情一样使他感到温暖又感到遥远。夜间看新闻联播,战争的消息使他心里怦然一动又感到那消息与中国无关的失落。他开始渴望战争了。他并不知道战争爆发他在战场上会如何地表现,如何地作战,可他坚信他不会再因为恐惧吓尿到裤子上,不会因为看见了死尸而向后边退回来,更不会犯那个“战场逃离罪”。他想,战争爆发了,他就写一份血书调到陆军去,到一个步兵连,和步兵们一道端着枪去冲锋、去流血、去证明自己是男人、是军人,是和任何军人都可相提并论的人。是的,他曾经犯过“战场逃离罪”,可那是过去,那不是真正的战争。真正的战争来临了,他就让一个真正的军人产生了。他渴望立功,甚至渴望牺牲。如果在战场上,因为他冲锋在前,倒在敌人的机枪下面,后边的部队冲上去了,看见他死了,都向他致礼,向他鞠躬,向他鸣枪,向他脱下军帽,那他就死而无憾了,就幸福得无边无际了。他开始设想他的死,设想他死得壮烈,死得英勇,死得可歌可泣,让所有熟悉他的人都把他和从前那个大鹏对不上号。

可是,战争像遥远的耙耧山脉的人情。

他把他全部对牺牲的渴念都寄托在球场边上的那段坯墙上。

然而,部队拉走了,没人再打篮球了。因为拉走,他的渴念愈发强烈了,一种无法说的逼真的战争图景不断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一滴晶黄的渗漏的核裂剂无时无刻不挂在他心中,那发射架的最顶上,建功立业、流血牺牲的风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他脑里乘风破浪着,然而结果呢?

他被留守了。

原本就十分空寂的禁区愈发空寂了,一天间除了从头顶飞过的鸟鸣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了。每个连队留守一个班,负责卫生、房舍、菜地和喂猪。他被任命为留守班的代班长,分工时自然挑了最没人挑的活:喂猪。猪饲料在一间仓库里,一日三餐挖出一桶来,倒在大锅里,半锅水,一架火,煮熟再放冷,将猪一喂就再也没事了。他不为自己成了饲养员而痛苦,他为他再也没机会立功了而痛苦。别的战士们闲下来乐得欲神欲仙地打扑克、下象棋、打篮球,他一个人闷闷地在营院里边转,就是他们打球他也不再往那段将塌未塌的墙那儿去站了。

只有打球的人,没有观众了。

他精密地计算过,只要不是人为地倒塌,那墙就只会砸住看球的人,砸不住打球的人。

他无望了,失落山一般压在他心上,夜间的失眠像往日的瞌睡一样通宵达旦地陪伴着他。不能入睡,他就穿上衣服独自在空荡荡的营房里边走。星月的光泼在他身上,身影如纸灰一样轻飘飘地在那光上游,直游到月落星稀,他的身影同光亮一道消失了,东方的山顶上有了浅白色,他就往饲料仓库去,开始提一桶麦麸或稻糠去煮猪食。他不知道他想干点大事为何这么难,难得如他面对核裂剂想要壮起胆。喂猪、种菜、扫地,在营房里闲逛,他几乎对立功无望了,对建功立业完全丧失信心了,几乎对重新做一次人的信念都垮了,可冷丁儿机会又来了。冷丁儿他又听到了树林里边的野猪叫。猪嚎的声音又粗又犷如滚山的石头从他身边哪儿的山上滚下来,他一下被那嚎叫的声音惊醒了。

那一夜没有星也没有月。时间在他的生活里如一团黑的黏稠的水,分不清那一日是上半月还是下半月,模模糊糊把自己放在那时间的粘水里,不问哪儿是这一天的边,这一天的沿。白天喂猪,晚上转悠,有时他白天转悠,晚上再喂猪。可那一夜他从营院里转到营院外,沿着部队早上出操的马路,水上的浮物一样漂动着,不知道是上半夜还是下半夜,也不知道是星期几,还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他漫无目标地走着,忽然就听到了路边的林地里有吱喳吱喳声,那声音悠然响亮,如他在静夜散步的脚步声。

他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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