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晶黄》 第八章(6)

“你是二连留守班的代班长。”

“守好营房,主要是喂好猪。”

“部队发射回来,不仅一头不少,而且又肥又壮,你照样是功臣,连队照样给你请功,照样给你嘉奖。”

部队就在一夜之间开走了。

隆隆的火车载着参加发射的军人们,从禁区的兵站那儿开出去,从他的心上轧过去,在一个早晨的朦胧里朝一个方向开去了。窗外被晨色弄湿了的景色被火车一刀一刀地收割去,就像一镰一镰割倒的庄稼丢在身后边,我把小腿肚儿有意靠在我的迷彩包上,感到了核裂剂的箱沿硬硬地顶着我腿上的肉,两眼瞅着被夜割了的景色,早晨的潮湿就滋润了我的眼。在这一刻里,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武胜关的南边大地是一种青绿色,有星星点点的艳红的花儿缀在那满山遍野的青绿上,赏心悦目得使人心里痒,仿佛你渴时有滴泉水在一珠一珠朝你干涸的心上滴。可过了武胜关,那青绿就渐次淡薄了,景色先是半青半黄,后来转为紫色的黄,再后来就完完全全成了褐黄色。

愈发接近我的家乡了。

我就要进入豫西山脉了。

下了火车,再坐七个小时的汽车,步行一个半小时,就是耙耧山脉了。

原来和耙耧山脉的褐黄一模一样颜色的土梁竟有这么大,和一个国家的疆界一模一样。山梁上仿佛有一股淡淡白白的地温,在晨时的清明里,缓慢地朝上升。我望着那地温,沟里、梁上、山巅,弥弥漫漫升上来,到半空就染上了金黄色。太阳从哪个地方要突然出现了,车玻璃上开始有了毛茸茸的暖。我把目光盯死在车窗上,山梁沟壑就如奔腾的黄牛群一般朝火车的后边飞,且那黄牛背上都泛着纯金和红铜的光泽,似乎那种铜光越来越亮,金光越来越弱,在金光即将被铜光吞尽时,无边无际的牛群忽然退潮一样奔进了一条浩大的沟,继而又涨潮一样从沟里奔出来,就在这突起的浪潮般的牛群的浪峰上,隐隐传来了一股细碎低沉的响声,那响声挤透玻璃,融进车厢,在我耳朵里热暖暖地流。我想有事情就要发生了,那一刻就要来到了,想若我在车厢外,一定能听到奔腾的牛蹄声,听到牛蹄踏破清晨和山梁的撕裂声。可惜我是坐在火车上。我为我是坐在火车上而惋惜。然而,就在我惋惜的一瞬间,这列火车上所有面东的车玻璃,都同时发出了低微温柔铜色的沙沙声,就像有一盆盆温水同时泼在了车玻璃上。

太阳出来了。

绿潮的车玻璃被红铜的汁液浇湿了。

有旅客睁开眼,“啊”了一下,把目光投在车厢的那端不动了。

一个乘警走过来,用手铐系了一个年轻人,大声吆喝旅客醒一醒,说年轻人是这列火车在这一地段的惯偷犯,天亮前从火车上最少扔下了七个皮箱,被火车下的同伙提走了。他请大家醒醒把自己的行李检查一遍。

这一唤所有的旅客全都睁开了眼。

太阳猛地一跃,一圆团儿就燃烧在了山梁的东上空,火车便奔驰在了阳光下。车厢里的人心也都冷起来,都低头、抬头看自己的行李,看自己的兜,又看那个年轻人的脸。我忽然紧张了,把系绳儿的脚本能地往外拉了拉。包还在,核裂剂还在。如果核裂剂包被偷了,被扔在了火车下,那就完了。全都完了。凡褐黄的土地都将在二十至五十年内寸草不生了。

一场虚惊。

石头落地般担心后的轻松溢满了我全身。乘警带着那个年轻人从车厢走过去。原来那年轻人长了一张娃娃脸,至多比我大一岁,穿一条破旧的绿军裤和解放鞋。也许他当过兵,也许他家有人当过兵。他的脸苍白成一团少雨的云,而且含了核裂剂的黄。他从我面前过去时,一身的沮丧和一脸被抓获的失落,如同冬天的枯叶—样打着旋儿落下来,落在我手上、我脸上、我身上,那懊悔的落叶就把我埋住了。我想他不消说是这山脉哪座乡村的,不消说他家境一定贫寒得连一张旧纸、一捆柴草都没有,要有一捆柴、一把粮,还能烧熟一顿饭,他一定不会到这火车上偷。他也许和我鸟孩一模一样,自小失去父母就像一个羊羔被羊群遗落在山梁上。幸亏我还有大鹏。大鹏在最后一次回到耙耧山脉时,把我送到了他所在的部队上。我有吃有穿过上了天堂般的好日子。可那年轻人饿了就不得不小偷小摸了。后来就偷到了火车上。就被抓走了。

也许他会蹲监狱。

他如果是惯偷他一定得去蹲监狱。他不该是惯偷,偷那么几次就行了,有些吃穿就该适可而止了。可偷和抽烟差不多,戒不了。我儿时也偷过,被大鹏打了一顿就接着继续偷,偷玉米,偷小麦,后来偷了生产队长家的狗。一条狗卖了三块钱。再后来,再后来我不到七岁就把村长家的架子车轮推到了我家里。

大鹏说:“哪来的?”

我说:“村长家里的。”

大鹏说:“干啥儿用?”

我说:“你不用挑粪了,用车拉吧。”

大鹏说:“村长让咱家用?”

我说:“他不知道,你用完了藏起来,割麦也不用再担了。”

大鹏打了我一耳光。他哭了。

他打了我他倒又哭了。

我就不再偷盗了。

那年轻人一定是家里没有如大鹏那样打了别人自己反倒要哭的亲人了。要有他会和我一样偷几年就不再想偷了。我听见那乘警把那年轻人带到下一节车厢让旅客都醒醒。这边的旅客都在骂那年轻人坏良心,该抓进监狱蹲上一辈子,又庆幸自己的行李还在架子上。

我解开腿上的绳子,把迷彩包又往车座里边推了推。要是那迷彩包里装的不是核裂剂,而是我的衣服和吃食啥儿的,我一定把我的迷彩包当众送给那个年轻人。我不管他是不是惯偷犯。他和我年龄差不多,他又比我少一个大鹏那样的哥。

有大鹏这样一个哥哥就是好。

村长说:“你爱吃大米白面吗?”

我说:“当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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