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视说

目光短浅,这是从政府到各级部门,从大学到各个城市对农民形成的最统一的共识之一。说农民目光短浅,既显出说者的深刻性,又不遭听者任何异议的驳斥。农民们目光短浅,急功近利,最终从知识分子开始议说,倒得到从农村出来的还满身是土的工人、学生、干部而本身仍然还是农民的人的承认,也就算完成了这命题的普及。终于,所有的人都同意了一加一等于二的看法。

值得推敲的问题是,毛泽东的反“右”斗争,使许多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以惨重的代价,实实在在做了一次农民。做农民中间,他同样还忧国忧民,整日里一脸的秋风落叶,每每同农民中的他们相遇相见,谈国家命运,论民族前程,但不谈农民目光短浅了,不说农民又懒又馋了,不讲农民的愚昧无知了。有一个北京的教授,曾经到我家乡做了农民。当我知道他是教授之后,已经看不出他是教授。住在村头的两间草屋,饭时和农民一样蹲在村口的饭场,下田一样卷着一条裤腿,分粮时一样计较秤高秤低,上街买东西时一样挑肥拣瘦。国家培养一个教授需三五十年的时间,培养一个农民只消三年五年也就够了。他说他不幸被划成右派,有幸认识了农民。一九九二年他从大学教授的位置上下来,第一件事是回到我的故乡看看他熟识的农民。遗憾的是,他在那住了十二年零三个月的那两间草屋不知何时何故扒了,在那草屋的旧址上,他说了许多话,其中一句是,要让毛主席永远不离开韶山冲,毛主席一生忧虑的也是春种秋收,丰产欠产。

这话一语道了真经。

目光远大和目光短浅都是环境和环境中人的自身相互作用所获的秋果。教授考虑的不是他学生未来在社会中的作用,而是下学期他学生的毕业分数,没人说他们目光短浅。领导只考虑他在任期间能让群众记住他的一些政绩,军人只考虑他所守境界的安然无恙,总统只考虑他干些什么才能连任,决不会有人说他们目光短浅,急功近利,反之,会说他们尽职尽责。

然谈到农民,话就有了别味。这是我们这个社会有历史的病症。

不是为农民的目光短浅辩白,而是说农民并非目光短浅。压根儿不是目光短浅。

种秋希望整个秋天都风调雨顺,种夏,希望整个夏季雨水适中,种瓜希望个大汁甜,种豆希望角稠虫少,这原本和领导当任要留下政绩是同样远近的目光。当然,好教授都想让他的学生在未来能成为社会的栋梁之才,好军人也都渴望世界和平,可你怎么就能排除掉好教授渴望他的学生成材没想到他自己桃李满天下的荣誉?军人渴望和平而没有不需打仗使他精神上马放南山的庆幸和喜悦?偏就是农民年年月月地祈祷月月年年的风调雨顺,多打粮食就是一个短视。

也许是说农民除了想到土地再不想别事,所以才视为目短。可听说一个士兵想当将军,人们齐呼他是好的士兵;听说开车床的工人想当工程师,说他理想远大;可听说一个农民,努力想让亩产超千过万,就会说他“没有文化,还尽做好梦”,“除了粮食,除了吃喝,没有别的”。

有一个村长,到北京游览参观,站在天安门广场上,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后来有人问他那么庄严地站着,到底想些什么,他说这广场让农民晒粮食该有多好啊。这是农民目光短浅的最好事例,可没有人知道他们村去年粮食丰收,所有的麦场、公路、草席、单子都用来晒了,各村各家刚晒完第一批,就连遭暴雨,其余粮食未及晒干,全都霉在屋里,又等于减产一半。

农民不思国事,是因为农民不知国事,农民不忧政局,是因为农民不了解政局。从家院,到田园,从晨曦,至暮昏,日日地劳作,抬头是山,低头是田。来往的皆是同村邻人,巷议的皆是婚丧嫁娶,土地对脚的束缚,山脉对目的阻挡,一年四季忧虑的是这季粮食是否能吃至下季,如果不行,是用一斤细粮进城换一斤半粗粮,还是卖棵树或者一头猪,买些粮来补上短缺,这景况你还让他忧虑别的什么?

忧虑生活之外的远大,必须要有那份供他忧虑的悠闲。

知识分子做了农民,没有谁再说农民之长长短短,然他们回城以后,环境变了,地位有了,做农民那段生活成了他倾诉痛苦的资本,且一次次倾诉也从含泪而转至自得时,他又有了忧虑所需的悠闲,他也就又开始著书立说深刻起农民的短视了。

好在,农民都是可以任人说的,他不计较。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