桎梏的风俗

酒文化、烟文化、吃文化被文章们讨论了之后,每一个认字的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中国文化之久远、宏大,不说把西方人吓了一个惊怔,把中国人也给吓得半晌说不出了话。不说别的,一个鼻烟壶的文化这辈子你能讨论清吗?

一切都在文化之中,包括笤帚和扫把。

其实,你真正到农村走走,到八亿农民中了解了解,你会发现农村并没有我们说的那种宏大的文化,而只有久远的风俗。文化在风俗之中,风俗不是文化的一部分组成,而文化是风俗的一个部分,是风俗表现出来的那些被人们捕捉到的晶体。电影是一种文化,这样说不会产生异议,但把《红高粱》中的颠轿一场戏也说成文化,未免把事情弄得过分的高深和复杂。说颠轿是风俗人人都懂了,说颠轿是文化许多人就要瞪着眼珠去琢磨。

人死了,埋葬时要有一班或几班响器,亲生儿女披麻戴孝,穿全白孝服;比儿女稍远一辈,穿半白孝服;再远一辈,男穿白鞋,女裹白头;更远者,鞋包半白,或者三分之一。女嫁了,旧时坐轿骑马;解放后马车、拖拉机接送;今天是轿车或者汽车,但无论如何,穿红衣、系红绳是少不了。白是丧之核心,红是喜之核心,就连生儿孕女,也要吃红的鸡蛋。

最能体现风俗的是乡村节令。

立春为二十四节气之首,有地方称为“鞭春”,有地亦称“打春”。这一天,为了提醒百姓不误农作耕耘和警旱防涝,从周代以后,就有了人扮春官,鞭打春牛的乡俗仪式。

农历二月,为“惊蛰”节气。惊蛰之后,昆虫复苏,龙为四灵之首,自然以为它是时令的先觉了。于是有了“二月二,龙抬头”之说。于是,二月二这天晨时,农民们要取灶中草木之灰,撒成一条灰线,“领龙”出来,保佑丰收平安。甚至还要唱些民谣,如:

女:二月二,敲门头,金银财宝往家流;

男:金银财宝往哪搁啊?叫我老汉发了愁。

女:二月二,敲门框,成包钱儿往家扛;

男:钱儿再多不值钱,难挡物价往上涨。

女:二月二,敲门墩,不要票子要黄金;

男:黄金再多不当饭,没有粮食饿死人。

女:二月二,敲门环,见的粮食吃不完。

男:只盼吃饱不拉债,平平安安过一年……

清明节为扫墓添土之时,男戴条帽,女插嫩柳枝,为的是“清明不戴柳,死了变成狗”——得有一个好的“脱生”。

五月初五端阳节,门楣插艾,以避瘟疫;喝雄黄酒,以避五毒;戴香袋,以避蛇蝎。还有五月十三的“雨节”,七月初七的“七夕”,八月十五的“中秋”,十月初一的“鬼节”,十一月“冬至”,以至腊月的“腊八”,这么多的节日,都是风俗在一个时期的一次集中体现。可以说,农民生活在风俗之中。只有不在风俗中的城市,没有不在风俗中的农村。然而,倘你真的进入风俗之中,就会发现一个问题,几乎所有这些风俗,都是对农民的一种桎梏,或是一种桎梏中的叹息和无奈的微笑。白色孝布的飘扬,提醒晚辈的是“子从父命”之类的品德操行;而婚嫁所围绕的多是“成妻从夫”、“多子早子”。节日中的“立春”和“惊蛰”,是要把农民更紧地拴在土地上面;“清明”、“端阳”、“七夕”、“腊八”、“鬼节”等,节日中虽有欢乐,但都不难体察风俗对人们的警告。最好的节日要算八月十五和正月初一了。然中秋节又让人感受到一种不能团圆的分离之苦。春节是农村风俗的最集中的喜悦体现,插柏枝,贴门联,拜大年,走亲戚。可是,插柏枝是为了避邪,贴门联是为求吉,拜大年是为了把吉祥送给别人,走亲戚是为了乡村的“裙带”之网更加亲密牢固。从所有的节日中,从所有普遍流传下来的风俗中,我们能感受到的是农民的“躲避”、“乞求”和“保佑的苦苦哀求”,丝毫感受不到教育农民对命运和天地的抗争。所以,农民就特别能“忍”,特别之“愚”,特别“庸俗”。

中国农民,至今仍生存在风俗之中,而不是文化之中。风俗中的文化,除了小说家能感到一种美外,农民是很难感受到的。我们到湘西走一趟,站在沈从文的故居旁,从农民身上感受到的是他们对沈从文这个作家的骄傲,而不是对沈从文笔下的风俗骄傲。贾平凹的商州亦此。

风俗都是文化,文化大都不是风俗。农村母亲要求子女要走有走姿,坐有坐相。按照母亲的要求走路或坐下的女子,我们仔细读她的走姿坐姿,更多的看到了风俗,而不是文化。文化的优劣,会随着时代发展很快地增删;而风俗,则远远地随在时代之后,拖不垮,甩不去。发展了的都市,更集中、更高速地靠近着现代的文化,脱落着从农村带来的习俗。今天去都市细心探寻,除了六十岁甚或八十岁的老人和刚刚从土地上出来的农村的人们,你几乎已经找不到了农村的风俗。可今天的农村,尽管许多地方都已富如巨贾,生活也有了几分都市化了,但他们仍然浸泡在乡俗、习俗、风俗之中。农村,将在很长很长,永远一样的历史长河中更集中、更神秘地浸泡在风俗的染缸里发酵,久而久之地被一种不知不觉的桎梏所捆束。

因此,有人怀念一个时代的作为——毛泽东时代的移风易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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