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6)

我不明白父亲会在两个来月里老成这样,原本乌黑的头发骤然雪茫茫地白了一片,每走几步,他都要费力地站下大口地喘上几下,如空气对他,永远也不够呼吸一样。也就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在中越战争爆发的一个多月里,我家所有的亲戚老少,总共三十余口人,都回来住在我家,睡在又寒又硬的地上,吃大锅烧就的粗茶淡饭,一块儿收听广播里有关前线的消息,轮流着每天到邮局询问有没有我的来信,偷偷地去庙里,在各种神像面前烧香为我祝福。而我的父亲,一方面因为战争对我的忧虑,一方面加上人多的日夜杂乱,于是,他彻夜不眠,夜夜起床,独自到后院的空地上,顶着夜寒通宵地散步。在战争持续的一个月里,他在那后院散步了三十来个夜晚。三十个漫长的夜晚,后院潮润的虚土被踩得平平实实,要逢春待发的草芽被他又踩回到地里去了。终于,那缠绕父亲多年,好不容易有些轻愈了的哮喘病,在我当兵走后的两个月里,又复发上来,且愈发地严重起来。我没有想到,父亲的这次病复,会种下那样不可再治的祸根,会成为他在六年后故世的直接原因。如果不是亲历,我将永远不会体会到,战争会给日常百姓投下那么巨大沉重的暗影,不会体会得到,一个有儿子参军的父亲,会对战争与儿子有那样的敏感和忧虑。当父亲因此故世之后,这十余年间,我无数次设想、幻化父亲独自在夜深人静之时,走动在那有三棵桐树、一棵椿树的我家后院,夜是那样的寒凉,天空的星月是那样的稀薄,他为了不惊动别人,漫动的脚步肯定要轻起缓放。那时候他脚下千年平和的土地要说些什么呢?已经盼了一冬春天蓄意待发的草芽又要说些什么呢?二月间,桐树没有吐绿,可喇叭似的粉淡的红花已经开始绽放,在沉寂的天空,花开的浅红的声响是一个不识几字的父亲、纯粹的农民对深夜絮说的什么呢?不消说,他走得累了,走得久了,气管的病症使他需要停下来歇息一会,于是,他就静静立下,望着浩瀚的天空,希冀从寂静中捕捉到毫无可能的南线的枪声,捕捉到一点豫东那座他儿子所在的军营在战争期间的响动,那时候,他想了什么呢?他深层的思考,哪怕是一些最简单的疑问,又是一些什么呢?不消说,母亲睡醒之后,看床上无人,会去后院找他;许多时候,母亲也会同他一起在那狭小的空院走动;或者,母亲站在一边,望着父亲走动,望着父亲在仰望天空,这时候,这对多难的夫妻,我的双老他们会有一问、没一答地谈些什么呢?关于战争、关于他们的儿子、关于他们眼中的人生、命运,及人生在世最基本的生存,还有生、老、病、死和他们儿女的婚姻,哪些是他们最深层、最直接、也最简单的思考呢?

实在说,人家对命运和生死有那么多思考,而我们的思考就显得多余,浅薄,可是,因为想念父亲,我还是常常对此去重复呆想,而且这种呆想,很像现在的人说的装秀。因为我想不出对命运更为深刻、独到的解释,一如学生无法解释X或Y有什么意义一样,所以我自己总把我的重复和呆想说成是虚浮的深沉。我重复地呆想,命运不是因果,命运甚至不含因果。命运是一种人生的绝对,是一种完全的偶然。缓一步说,命运是完全偶然中的因果,是因果中完完全全的意外,因果之外的因果,是因果之外的偶然的生发,是一种完全无事的生非。饿了吃饭,没有粮食便必有饥饿,这不是命运,这只是人生。冬天来了便要下雪,因为没有火和衣服,人也就活活地冻死在了冬季。这也不是命运,这是人生因果的一个注释。可是,你本来要往东边去的,不知为什么却到了西边,又踏进了一个坑里,一个井里,腿便断了,人便残了,一生便不能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了,这也许才含了命运的意味。你本来正在一座山下走着,手捏着刚领到的婚姻证书,边走边唱,为明天自己将入洞房的婚喜高兴,可是,可是突然从山上无端地滚下一块石头,不偏不倚地砸在你的头上,你便突然死了,告别了这个世界,结婚证书鲜红艳艳地落在一边,这才是了命运,才是了人生中的命运。还可以举出许多这样的例子,如阳光下突来的闪电雷击所生发的悲惨结局;如一位教授的一句逗乐的玩笑帮他洞开了黑暗的狱门;再如一个乞行者凭空一脚踏出了金银元宝,他正怀抱金银要美梦成真时,一柄寒刀却闪在了他的头顶。是否可以这样说,人生是欢乐和苦难的延续,而命运是欢乐和苦难结束后的重新开始;人生是上行或下行的伸展,而命运是左行或右行的改变;人生是一湖浅青碧绿的水,而命运是无边无际、神秘莫测的海。或者说,人生是风雨阳光中的草,而命运则是镰刀或牛羊的牙齿;人生是蚂蚁无休无止的爬行,而命运则是突然落下的一只大脚;人生是稼禾的授粉或灌浆,而命运是授粉或灌浆时的一场暴雨。还可以怎样说呢?还可以这样地说,人生是过程的话,而命运则是人生的结局,是结局后的新生或结果;人生是舞台上的戏文的演进的话,而命运则是大幕的启闭、始末和戏文的启承转合,如果说人生要靠命运来改变的话,而命运则不一定要靠人生来生发,它是无可阻拦的突发和变故。总之,人生是基础,命运是多与基础无关或相关的升华;人生是积累,命运是多与积累无关的突变;人生是可丈测的深刻,而命运是不可估量的深邃;人生有许多悲剧,可也常常有着喜剧,而命运则常常是悲剧,似乎永远就是悲剧。再或说,若人生是喜悦的话,而命运则是眼泪;若人生是预感的眼泪,那么,命运则一定是悲而无声咽下的哭泣;若人生是温馨的哭泣,那么,命运一定是没有眼泪的仰天长啸;若人生是仰天的长啸,那么,命运一定是长啸前的突然死亡。

一句话,命运是人生不可预测的悲喜剧的前奏或尾声,是顿足的忏悔和无奈。

无论如何,我的父亲是在战争期间病倒了,是因为我的参军倒下了。而且很快由气管炎发展到了肺气肿。夏天还好,冬天则成了他的灾日,终日的剧咳,甚至因为咳嗽、吐痰而使他一连半月不能有些睡眠。似乎不能把父亲的病归罪于南线的那场战争。似乎只能归咎于他的人生与命运。战争是什么呢?战争的形态实质就是灾难,而灾难就是平地生雷或晴天霹雳,百姓又如何能够预知呢?说实在,倘若我知道军旅的途道上等待的是一场战争,我想我不会那么固拗地要逃离土地去参军服役,不会把一个儿子应该承担的担子义无反顾地全都放在父亲的肩上。剩下的问题就非常清楚了:我完全可以不去服役,完全可以同成千上万的兄弟姐妹一样在土地上耕种劳作,可是我为什么要去呢?我不去父亲会在基本病愈多年后复发他的旧疾吗?不复发旧疾他会在五十八岁就离开这个他苦苦留恋的人世吗?父亲的病疾和故世,如果说是他的命运造成了他这样的人生,那么,他的命运又是谁给造成呢?我在他凄悲、苦难的命运中是个什么角色呢?起了什么作用呢?这些一目了然的答案在父亲患病时候和故世之后的最初的年月,我很少认真地想过。事实上,是我没有胆量去思考这些,害怕我必须承担的责任和过错会赤裸裸地摆在我的面前,像学生总是不去看老师在作业上改错后的红笔批注一样,我总是绕开这些最直接、简单的问题,以能有的“孝行”来弥补——实际就是遮掩我一生都无法弥补的过错和罪过:我在哥哥没有给家里装电话之前的十几年里,保持着每月给家里写两封、最少一封信的勤勉以报平安;我千方百计在服役的二十余年里,每年春节都力争回家过年,陪老人熬年扯谈;实在不能回去过大年初一时,也必要回去过个初五或正月十五。而回家的其中一件必行之事,是把当年我写的那一大叠儿母亲整整齐齐收好的报安信件撕毁或烧掉,以免积得过多,被人窥出那其中形式大于内容、甚至有时虚伪大于真情的隐秘,我在拿每月六元、八元的津贴时,每三五个月给家里寄一次钱,在提干之后,每月领了工资,除去伙食与仅有的零用我如数全部寄回家去,以供父亲吃药之用。

按说,老天爷总是睁着眼睛的,睡觉时候他也许总睁着一只善良、公正的醒眼。他害怕我家的苦难过多而累积成一种爆发的灾难——因为灾难总意味着一种结束和重新开始,所以他让我大姐饱尝了十七年病苦后缓轻下来,让我们兄弟姐妹如接力赛样又开始疯跑在为父亲求医问药的人生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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