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1)

我已四十几岁,过去的老事情有许多使我不能忘记,而最使我不能忘记的是我的父亲和父亲劳作的样儿。他是农民,劳作是他的本分,唯有日夜的劳作,才使他感到他是活着的和活着的一些意义。

很小的时候——那当儿我只有几岁,或许是不到读书的那个年龄吧,便总如尾巴样随在父亲身后。父亲劳作的时候,我喜欢立在父亲身边,一边看父亲举镐弄锹的样子,一边去踩留在父亲身后或者身边他的影子。

这是多少、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各家都还有自留地,虽然还是社会主义的人民公社,土地公辖,但各家各户都还允许有那么一分几分的土地归你所有,任你耕种,任你劳作,与此同时,也还允许你在荒坡河滩上开出一片一片的小块荒地,种瓜栽豆,植树种菜,都是你自己的权益。我家的自留地在几里外一面山上的后坡,土地朝阳,但土质不好,全是褐黄的礓土,俚语说是料礓地,每一锨、每一镐插进土里,都要遇到无角无棱、不方不圆、无形无状的料礓石头。每年犁地,打破犁铧是常有的事。为了改造这地,父亲连续几个冬天都领着家人,顶着寒风、或冒着飞雪到自留地里刨刨翻翻,用头挖上一尺深浅,把那些礓石从土里翻捡出来,大块的和细小瘦长的,由我和二姐抱到田头,以备回家时担回家里,堆到房下,积少成多,到有一日翻盖房子时,垒地基或表砌山墙使用,块小或彻底寻找不出一点物形的,就挑到沟边,倒进沟底,任风吹雨淋对它的无用进行惩处。

父亲有一米七多的个头,这年月算不得高个,可几十年前,一米七多在乡村是少有的高个。那时候我看着他把头举过头顶,刺儿对着天空,晴天时,那刺儿就似乎差一点钩着了半空中的日头,阴天时,那刺儿就实实在在钩着了半空的游云。因为一面山上,只有我们一家在翻地劳作,四处静得奇妙,我就听见了父亲的头钩断云丝那咯咯叭叭的白色响声。追着那种声音,就看见头在半空凝寂了片刻之后,一瞬间暴着力量往下落去,深深地插在了那坚硬的地里。而父亲那由直到弯的腰骨,这时会有一种柔韧的响声,像奔跑的汽车轧飞的沙粒样,从他那该洗的粗白布的衬衣下飞奔出来。父亲就这样一一刨着,一个个时辰在他的

下流失过去,一个冬日又一个冬日,被他刨碎又重新组合。每天清晨,往山坡上去时,父亲瘦高的身影显得挺拔而有力,到了日落西山,那身影就弯曲了许多。我已经清晰无误地觉察出来,初上山时父亲的腰骨,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笔杆,一一刨着,到了午时,那腰杆儿便像一棵笔直的树上挂了一袋沉重的物件,树干还是立着,却明显有了弯样。待在那山上吃过带去的午饭,那树也就卸了吊着的物件,又重新努力着撑直起来,然而到了日过平南,那棵树也就彻底弯了,如挂了两袋、三袋沉重的物件,仿佛再也不会直了一样。可尽管这样,父亲还是一下一下有力地把头举在半空,用力地一下一下让头暴落在那块料礓地里,直到日头最终沉将下去。

我说:“爹,日头落了。”

爹把头举将起来,看着西边,却又问我:

“落了吗?”

我说:“你看——落了。”

每次我这样说完,父亲似乎还不信日头会落山一样,他要把目光盯着西边看上许久,待认定日头的确落了,黄昏的确来了,才最后把头狠命地往地上一刨,像做总结一样,翻起一大块硬土之后,才会把头丢下,将双手卡在腰上向后用力仰上几下,让弯久的累腰响出特别舒耳的几下咯叭的声响,再半旋着身子,找一块高凸出地面的虚土或者坷垃,仰躺上去面对天空,让那虚土或坷垃正顶着他的腰骨,很随意、很舒展的把土地当作床铺,一边均匀地呼吸,一边用手抓着那湿漉漉的碎土,将它们在手里捏成团儿,再揉成碎末,这样反复几下,再起身看看他翻过的土地,迈着匀称的脚步,东西走走,南北走走,丈量一番,在心里默算一阵,又用一根小棍,在地上笔算一阵,父亲那满是红土的脸上,就有了许多浅色粲然的笑。

我问:“有多少地?”

父亲说:“种豆子够咱们一家吃半年豆面,种红薯得再挖一个窑洞。”

然后,就挑起一担我捡出来的料礓石下山回家去了。那料礓石虽然不似鹅卵石那么坚硬沉重,可毕竟也是石头,挑起时父亲是拄着柄才站了起来。然他在下山的路上,至多也就歇上一息两息,就坚持着到了家里。路上你能看见他的汗一粒粒落在地上,把尘土砸浸出豆荚窝似的小坑,像落在日头地里的几滴很快就被晒干的雨滴一样。我跟在父亲身后,扛着他用了一天的头,觉得沉重得似乎能把我压趴在地上,很想把那柄头扔在脚地,可因为我离父亲越来越远,竟还能清楚的听见他在

那一担礓石下整个脊骨都在扭曲变形的咔嘣咔嘣的声响,便只好把

头从这个肩上换到那个肩上,迅速地小跑几步,更近地跟在他的身后,以免落在黄昏的深处。

到了家里,父亲把那一担礓石放在山墙下边,似乎是彻底的用完了自己的气力,随着那两筐落地的礓石,他也把自己扔坐在礓石堆上。如果黄昏不是太深,如果天气不是太冷,他就坐在那儿不再起来,让姐们把饭碗端去,直到吃完了夜饭,才会起身回家,才算正式结束了他一天的劳作。这时候,我就怀疑回家倒在床上的父亲,明天是否还能起得床来。然而,来日一早,他又如上一日的一早一样,领着我和家人,天不亮就上山翻地去了。

这样过了三年,三年的三个冬天,我们家的那块土地彻底翻捡完了。家里山墙下堆的黄色的礓石足够表砌三间房的两面山墙,而田头沟底倒堆的礓石也足有家里十倍之多。你不敢相信一块地里会有多么多的礓石。你终于知道那块比原来大了许多的自留地其实都是从礓石的缝中翻捡出来的田地,也许七分,也许八分,也许有一亩多些,总之,那块田地对几岁的你来说犹如一个广场,平整、松软,散发着深红香甜的土腥,就是你在田地里翻筋斗、打滚儿,也不会有一点坚硬划破你一丝皮儿。因此,你似乎懂得了一些劳作和土地的意义,懂得了父亲在这个世上生存的意义,似乎明白,作为农民,人生中的全部苦乐,都在土地之上,都与劳作相关。或者说,土地与劳作,是农民人生的一切苦乐之源。尤其从那年夏天开始,那块土地的边边角角都经过了彻底整理,低凹处的边岸用礓石垒了边坝,临路边易进牛羊的地方,用枣刺封插起来,太过尖角的地垴,落不了犁耙,就用铁锨细翻一遍,然后,在地里扒出了一片蘑菇似的红薯堆,一家人又冒着酷暑,在几里外的山下挑水,在那块田里栽下了它成为真正的田地之后的第一季红薯苗儿。

也许是父亲的劳作感动了天地,那一年风调雨顺,那块田里的红薯长得极好,因为翻捡礓石时已经顺带把草根扔了出去,所以那年的地里除了油黑旺茂的红薯秧儿,几乎找不到几棵野草。凡从那田头走过的庄稼人,无不停下脚步,扭头朝田里凝望一阵,感叹一阵。这时候如果父亲在场,他就会一边翻着茂如草原的红薯秧棵儿,一边脸上漫溢着轻快的欢笑。

人家说:“天呀,看你家这红薯的长势!”

父亲说:“头年生土,下年就不会这样好了。”

人家说:“我家冬天粮不够时,可要借你们家的红薯呀。”

父亲说:“随便、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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