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牵着孩子的小手,背着行李从街上穿过。行李沉极,全是过年的货品:酒、烟、水果糖、糕点、麦乳精、罐头和孩子穿小了或款式过时了却照样新着能穿的小衣。我期望能碰到一位熟人,替我背上一程,可一直到家,未曾见了哪个村人。推开家门的时候,母亲正围着那块围裙,在房檐下搅着面糊。孩子如期地高唤了一声奶奶,母亲的手僵了一下,抬起头来,欲笑时却又正色,问就你和孩子回来了?我说孩子他妈厂里不放假。母亲脸上就要润出的喜红不见了,她慢慢走下台阶,我以为她要抱孩子,可她却只过来摸摸孩子的头,说长高了,奶奶老了,抱不动了。
到这时,我果真发现母亲老了,白发参半了。孩子也真的长高了,已经到了他奶奶的齐腰。我很受惊吓,仿佛母亲的衰老和孩子的长成都是母亲语后突然间的事。跟着母亲,默默地走进上房,七步八步的路,也使我突然明白,我已经走完了三十三年的人生。
我说母亲,“你怎的也不去车站接我们?”
母亲说:“知道你们哪天哪一阵到家,我就可以在家给你们按时烧饭了,不用接了。”说话时,母亲用身子挨着她的孙子,把面糊在他的头上搅得很快。她问:“在家住几天?”
我说:“过完正月十五。”
她说:“半个月?”
我说:“十六天。”
“当兵十多年,你还从没在家住够过这么长时间哩。”母亲这样说着,就往灶房去了,小小一阵后,端来了两碗鸡蛋面汤,让我和孩子吃着,自己去擀叶儿包了扁食。接下,就是帮母亲贴对联,插柏枝,放鞭炮……
鞭炮的鸣炸,宣告说大年正式开始了。
夜里,我抱着睡热的孩子陪母亲熬年,母亲说了许多村中的事情,说谁谁家的女儿出嫁了,家里给陪嫁了一个电视机;说谁谁家的孩娃考上大学了,家里供养不起,就不上了。最后就说我的那个姑死时病得多么的重,村里哪个人刚四十就得了癌症,话到这儿时,母亲看了一眼桌上摆的父亲的遗像。我便说娘,你独自在家寂寞,不妨信信佛教,基督教,信迷信也行,同别人一道,上山找找神,庙里烧烧香,不说花钱,来回跑跑身体会好些。
母亲说,“我都试过,那些全是假的,信不进去。”
再就不说了,夜也深了进去,森森地黑着,便都静静地睡下。来日,我绝早起床,放了初一鞭,先将下好的饺子端给神位,又将另一碗端到娘的床前。娘吃后又睡,直睡到太阳走上窗面,才起来说天真好啊,过了个好年。初一这天,母亲依旧很忙,出出进进,不断把我带回的东西送给邻舍,回来时又不断用衣襟包一兜邻舍的东西,如花生、核桃、柿饼。趁母亲不在时,我看了母亲的过年准备,比任何一年都显丰盛,馍满着了两箱,油货堆了五盆,走亲戚的礼肉,一条条挂在半空,共七条。我有四个姑,三个舅,我算了,马不歇蹄走完这些亲戚,需我五天至六天。可在我夜间领着孩子去村里看了几个老人后,回来时母亲已把我的提包掏空又装满了。
她说:“你明天领着孩子走吧。”
我说:“走?我请了半月假啊。”
母亲说你走吧,过完初一就过完了年,你媳妇在外,你领着孩娃回来,这是不通道理的。你孩娃和孩娃妈,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过年咋样也不能分开的!
我说:“过完十五再走。”
母亲说,“你要不是孝子,你就过完十五再走。”
一夜无话。来日母亲果真起床烧了早饭,叫醒我和孩子吃了,就提着行李将我们送往镇上了。这个年,是我第三十三次过年,在家过得最短的一次,前计后算,也才满了一天,且走时,母亲交代,说明年别再回了,外面过年比家里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