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瞅着那墙缝的灯光想,男人不在家,她也一定很孤单,结了婚,日子多好呀,又新鲜,又温暖,夫妻俩在一道说说笑笑,摸一把,拧一下,吃糠咽菜也比分着好。他对雪梅的男人不理解,他觉得那男人不会过日子,不会体贴人,为了一把剩米碎馍竟舍得把雪梅留在家。换了他,饿死也要把自己系在媳妇的裤带上。这人呀!春生不知想到了哪一点,被一种遗憾缠绕着,心里渐渐热起来,就像体内烧起了一堆火,先还是几条火焰温暖着他,慢慢那火就越烧越旺,烈火熊熊,把春生的浑身燃烧了。他感到血液滚沸得很厉害,把肌肉、骨头都给煮疼了,喉咙仿佛已经烤焦了,干烈得几乎要炸开。他朝那房下走了一步多。这是雪梅家的后房檐,一排杨树齐整整地站立着。
手扶在一棵光滑的树皮上,凉生生的感觉一下就浸到了手心里。手心出汗了,他在树皮上擦了擦。身后是夜色和旷野,庄稼地开始坦露出它那光秃秃的胸膛了。月亮也从云缝中挣出来,从西向东滑。上弦月,像是一张弓。风低了,从树梢降到地面上,不再大,很凉爽。
春生觉得浑身就是热,躁极了,烦极了,面前如若出现一潭水,即便淹死他也要往下跳。时候不小了,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他盯着雪梅家后墙没有眨巴一下眼。中年男人跌落到山墙上的天窗对面时,他看到了后墙下放了他准备新婚的床。他知道那时候雪梅的床就贴着后墙放,农村都是贴着后墙放床的。他似乎透过夜色,透过那一尺多厚的土坯墙,看到了雪梅的床,看到了那床上有几条晶莹的白玉柱。那玉柱有柔柔亮光,照射着他,引诱着他。他从那玉光里,看到了三月春阳,又大又圆,灿灿金色普照着从冬眠中苏醒的大地万物。地面上是一片淡蓝的初春的颜色,草、花相伴着笑在田野上。杨柳鼓胀着枝条,勃发着青春的气息和色彩。一切都醒了,连死多少年的枯树也忽然明白自己还没有寿尽,春汁还没有彻底枯竭,重新吐出了几点嫩绿,在春天里探头探脑,寻找着该归属自己的那一片天空。鸟群从孤寒的窝里飞出来,结队从东飞到西,从南飞到北,叽喳着情语和思念,嬉戏出一阵阵极尽的欢乐声。醒了,万物被那明亮柔静的灿灿玉光唤醒了。到了这时候,春天总要到来,冬天总要退去,没有办法能够阻拦她。
春生呆着,他透过土墙,看见了一轮月亮,从月牙到满月,从弯弓到银盘,从灰暗到明亮,从模糊到清晰,从云天雾地到碧空万里,从一丝悠光到满天生辉。过程没有了,一切都完成在一瞬间。升华只是眨眼间的事。明亮只需借助一点星火就成了。这么快,这么迅速,其中准有无数的秘密。
他看见一轮月亮,不圆在十五,也不圆在十六,而圆在奥妙里,充满了新奇和诱惑,兴奋和刺激。人若一辈子瞧不见那一轮明月,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无数的黑夜度过去。瞧见明月的人,是死也不会重新走进黑暗里。他被那月光引导着,从一个地方走到了另一个地方去,从山下到山上,从地面到云天,从河东到河西,从北极的寒冷到南极的酷热,从荒凉的旷野到长满了果实的林地,从干渴的沙漠到绿茵茵的草地,从人生的这端到了人生的那端。他一步也就跨越过去了,也就完成了。他一抬脚就走过了一段漫长的人生。他是完完全全被大火烧焦了,被阳光唤醒了,被月色救活了。他觉得自己压根儿就没有抬脚,就离开了杨树,到了雪梅家的后墙下,把脸贴在刺扎的泥墙上。
他用力把那张长了不少青春痘的脸压得又扁又平,左眼挤着,右眼用力睁大,对准透光的墙缝。他竭力想看到那床上的一切。除了她,还有那被子枕头、衣服、床单。他好像真的什么都看见了,一清二楚,山青水秀,就像是他把脸贴在了窗户的玻璃上。然而那毕竟是一堵墙,他什么也没看见。没看见他也没有一丝遗憾。进入他眼里的是一团黄昏的灯光。他把眼睛贴在墙缝前,就知道他只能看到油灯光。过一会,他又把耳朵贴在墙缝上,用力压着它,把耳朵挤得又热又疼。他听到了一声响,是床的吱吱声。像雪梅在翻身。这声音告诉了他一件别的事,自然那事也只能发生在床铺上。这样儿,那声音并不大,却像雷一样在他耳朵里爆炸了。他慌忙把头倒下来,把双眼放在同一条视线上,使劲狠睁着,对着那竖着的墙缝瞅,心跳得如山崩地裂一样儿,仿佛要把他整个身子炸裂开。
可是……灯灭了。
看到的是一团漆黑。
春生怔一下,后退一步,一动不动地呆立着。那团黑色遮住了灿灿日光,也遮住了柔柔月色。
中年男人从山墙上的天窗边一闪而过。山墙下的新婚的备床也一闪而过。床上的大红被子、天蓝床单,新制的家具,新买的水瓶,等等,皆都一闪而过。明天晚上,中年男人就要在这儿同女人雪梅洞房花烛。虽都是四十多岁的一双男女,可在他说来,不要说同女人睡在一张床上,让情爱的风雨电闪雷鸣,就是连同女人语言上的真正体贴,也是极少有的。
一切都从他面前一闪而过,脚步匆匆,快马加鞭。连这新盖的瓦房、新置的婚床,也不肯在他和女人雪梅之间住下脚。明天东方日出时分,女人雪梅就来了。她终于成了自己的女人,活鲜鲜的女人,能给自己烧饭,能陪自己睡觉,能让自己欢天喜地,把自己载到欢乐世界的女人。可是,自己却先一天朝着死处跌落了。对面山梁上跳动的红袄女人到底是谁呢?中年男人极力想朝对面山梁努力望一眼,挣着身子在空中翻动着急落的自己。可没有看到那红袄女人,看到的却是青年春生,从女人雪梅家房后,回到库房的一场重病。
三天三夜未曾走出过那两间小屋。他病了,低烧。谁也不知道这三天他在屋里是怎么过去的,仿佛外面的日常琐事和惊天大事都和他不见牵挂了,对他没有意义了。从山墙的天窗前坠落过去的时候他还想,那三天他倘若死了,倘若离开人间了,怕也是没人知道的。待他病轻再从屋里出来时,山依旧是青翠欲滴,溪依旧是潺流,军用设施依旧是威严森森的。七号库里唯一变化的,是他自己,人日渐消瘦了,眼窝深陷许多,脑门顶上骤然有了一撮白发,百来根,俗称少年白。脸上的青春痘也忽然少了许多,余下的几个,不再饱满,不再青春。他人似乎老了点,那样子,好像经过在女人雪梅后墙下的一夜熬煎,再经过三日高烧,使他付出的精力,不亚于他的前辈越过的二万五千里长征。走出屋子,太阳西偏,暖暖和和,他站在门口朝四野张望一阵,又回到屋里搬出一个小凳,沐浴在日光之中,晒着日光那困人暖和的舒适,读着毛主席的语言摘录。他读得极认真,像信徒手捧经书一样儿,完完全全把整个人都化在了语录里。后来他说,他就像经历了三天死亡之后,脑子突然好使了,记性好得十二分可人,几乎是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每读过一页,就能完整地背诵一个春华秋实。稍长的语录,他一般只读两遍,最多读三遍,就能瓜熟蒂落,在脑子里落叶生根了。
这三天,张家崖村也发生了巨大变化。出了大事,死人了,一下死了三个。
其中一个就是雪梅的男人张亮。他们是讨饭到南方的一个县城时,被一群打败仗的武斗队裹走的。人家要从县城撤出去,开了一个车,车上装了二百多斤炸药,到城门口时车胎放炮了,就连哄带吓要他们当苦力,说把炸药扛到城郊的一个学校,每人给他们一个全白馍。炸药扛到了,馍也给了,问题是他们走时,发现学校的食堂堆了几篮馍,又大又白,像是雪球。夜里,他们就起了邪念,三个人把裤子脱掉,穿着裤衩,用绳子把裤脚管儿扎死,到三更时分,摸进食堂,一人偷了一裤子白馍,翻墙走时,被乱枪打死了。
葬埋张亮那天,天气不好,阴着,风没刮,但气温凉丝丝的。雾很大,各个山峰都被压得又低又矮,峰巅不见了,峰脚趴在地上,如瘫在地上的一滩软泥。那时候秋庄稼已经吐芽,生长在峰峦之间,嫩生生的,还算旺势。玉黍叶上的露水,夜间挂上去,到了上午还不肯退尽,到处都有点点水亮。屋子里昏暗,春生吃了早饭,就把猫抱在怀里,坐在门口,让猫卧在大腿上。简装本《毛主席语录》他已经会背了,从头到尾,背起来就像说书人背大鼓词,不打嗝儿,眼下,他正攻读毛主席诗词《红军不怕远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