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雪(13)

营长、教导员、杨立在壁下。

祁说:指导员,你回去陪陪家属吧。

杨说:让通信员把她送走了。

祁说:走了?

杨说:走了。

祁说:你真该留她住一夜。

杨说:她想住十天半月呢,我让她走了。

教导员说:你让她住嘛,人家来一趟不容易。

杨说:连队这么忙,不能让她误了工作。

营长说:出差路过?是专门来的?

杨说:专门请假来看我。

营长说:为了工作,也不能不近情理。现在人会到哪?

杨笑笑:起码上车了。

教导员说:扒完阅兵台,批你几天假回家。

杨说:谢谢营首长,突击完了再说吧。

雪落在脸上,果真又热又疼。祁忽然感到脸上发烧,望着政指杨,心里的酸水一浪一浪掀,如杨的话,在他内心注了什么。祁想拿眼真切地认识杨,好好看他一阵,又想何须呢,朝朝暮暮在一块,难道不认识?祁把目光投到远处,投到天边。天边被雪天封在了兵营里,就在前面一连的房舍。似支撑天的大山,巍峨在那儿,也萎缩在那儿。兵们来去的身影,是被雪迷蒙在山腰上的石柱。你就真的认识了杨?祁问,又说,如何就不认识呢,政治指导员嘛。

雪是从早时落的,地上已积下半尺有余,扒砸的阅兵台处,不断要将积雪扫去,才能落锤走钎。通往操场角的路上,雪被压成冰道,来往的砖车,反倒显得轻巧,然人也不断在路上滑倒。祁、杨陪营长、教导员到各班排走走,说下些关心的话。要走时,营长忽然对祁说,团里决定把你们四连党支部定为全团的先进党支部了。

祁很平静,似乎此事与他无关。

祁说定了吗?

营长说基本吧,还没向师里报。

祁不再问,也不再言语,只望着忙碌的兵们。三排有个新兵,手持铁钎撬那阅兵台的一个角,手被挤了,疼得把手在空中迅速摔动,鲜血点点,梅花样艳红在空中,凝着又滑落。这边运砖的四排,砖头不断从车上落下,兵们就抱起一只脚,在雪地跳来跳去,左右地旋转。祁说营长,评先进支部的事,团里不会再变吧?营长说一般不会,不过我说的是消息,还不是正文。祁又说扒完了阅兵台,我们想嘉奖一批兵。

营长说那是你连长的权力,也该的,累了兵们。

祁心里苦涩从脸上抹了把落雪。抹了,脸上反成了雪水,入骨的凉。营长、教导员搁下些言语上的爱护,冒雪走了。他们还要到团部开会,向上级汇报十年改革、国泰民安、成果硕硕的讨论。走了,祁就又爬上阅兵壁。这壁一层层矮短,残断如截儿房墙,再也没有往日高竖的凛威。立在壁上,望不去多远,阅兵壁仅还有几尺高低。壁上一排的兵,有几个背已汗湿,然后那汗冷成冰凌,在咯嚓咯嚓地响。苗依然手脚不停地干。祁很可怜他,想这一个入党指标落在一排,必然得由一排的兵们去民主,如民主不到苗的头上,那该是难以为情的。祁立在阅兵壁的这端,望着那端的苗,也望着别的兵,一眼就识出,他们是和苗在争那入党指标。身边的三班长,他已经整整抡了一天大锤,血泡破了又起,起了再破,一双线手套,血在手上,想那手和手套已经粘在一块,卸手套时,少不得要撕下几块皮肉。祁过去,夺下他手里的锤子,说这是干活,不是让你发疯。

他说,副连长也算我们一排的人?

祁说,他是一排的代排长嘛。

他说,那入党指标不是专门给他的吧?

祁说,给一排的,最后你们民主了他就是他。

他不再语,又抢起大锤抡舞。那大锤在空中似一只鹰,箭上箭下。祁忽然觉得,不该有这么一个指标。祁想把这指标废了,说团里又不给这指标了,那样好,那样兵们心里实落,不需如渴急的人,总被一个高挂的苹果吊着。祁知道三班长为何急于入党,三班长家乡规定,兵在部队立功,政府发给奖金一千块,入党发三千。三千块钱,团长的工资揭去日用,三年也无非存三千。有三千块钱,可以办下许多事情。祁从阅兵壁上走下来,想废了这个指标好,不评四连支部也好。不评何苦?评了何乐?漫漫大雪,别连都团在屋里读报,绕着炉火,一张报纸各读一段,然后每人举些改革好的例子,总归安闲。然祁却又想,安闲倒归安闲,日日地坐,日日地说那几句话,心中也烦,又不能随便地说,倒还不如到这雪天动动筋骨。评了总归是好,祁想我初任连长,评了也是我连长的乐事,也是我祁生涯的一页,那一页也灿了烂的。可是不评我祁就不是祁了吗?

祁站在阅兵台的中心。阅兵台四面扒了三面,余下的一面,也破了缺口。台子内里,是夯实的黄土,黄土流在雪地,漫散温温枯味,味中夹了馨香,闻起了也润人脾心。祁站着,欣然觉得心有无奈的烦乱,又不想动手同兵们一道做些活儿。祁心里像每个连队设在厕所一边的那间房仓。房子不大,但装满连队全部无用的东西,如旧了的训练木枪、不用的单双杠、破皮木马、不知什么时代的机枪脚架、脏烂的步枪背带,还有扫把、铁锨、镐头、退伍兵的旧军装、扔下的军用鞋。祁曾想整过那仓。可祁懒得差兵去整。眼下祁心里就成了那仓,七七八八地杂着,沉错一些怪味。望望这银白世界,愈发觉得心内无法收理。这时杨过来,杨在帮着垛砖,那砖垛已雄伟似一段长城。杨脸挂微笑,隐藏不了内心的激悦。杨对祁说:

营长给你说了吧?

祁说说啥?

团里基本定咱为先进支部了。

说了,祁说还没最后上报师里呢。

听说是团长有些不同看法。杨问你和团长熟吗?

还熟。团长有什么看法?

觉得三营的九连支部也不错。

九连同团长熟?

团长是九连老连长,九连长是他通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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