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雪(11)

如此,团长取出手帕,抹下脸上雪水,说声干吧,就领人进了车内。车内暖和,有暖气,日本国的车。车去了营部。走时吐一口白烟,地上立刻化了一线霜雪。偌大的操场上,站着祁杨,萧萧风雪,不绝于耳,几米之外,便一片迷,不见营房,不见树木,仿佛没了世界,只有这迷的霜雪。祁说,操他妈的,优秀基层党支部还没最后确定?有了今天,杨说四连便稳妥许多。祁说逼上梁山,那就干吧。

就干了。

一百多号人,手持镐锤,在风雪中扒了阅兵台。活是包工,如农村生产队的包干。部队立在冷中,祁把各排长叫来,说一个排扒阅兵壁,一个排扒阅兵台,两个排负责把扒下的砖运到操场角上。不消说,扒阅兵壁爬高上低,人飘在七米高空,危险就钉在脚上,一失脚就难言死活。连长祁说完,一二排忙说我们负责运砖,三四排抢说我们扒阅兵台。

没有谁说要扒阅兵壁。

静得厉害,干部们都直直戳在地面,如竖死的桩。雪见大了,雪中没了细雨,夹了粒粒小球,晶晶莹莹。这时祁说,有个入党指标,哪个排扒阅兵壁,分给哪个排,三天后就可填表宣誓。祁说完了,再静片刻,二排长说,我们排扒,我们排的老兵姚,当兵四年了,家是洛阳人,爸妈都是清洁工,姚死活想入党,说入党回去能不随父母安排,离开环卫,换个好职业。四排长说姚好歹是城市人,退伍有工作,我们排的九班长,山区的,没爹没娘,我了解过。让他入个党,他退伍就能当个村干部,当了干部能讨一房媳妇,也不白来保家卫国一场。

一排的苗当了连副,志愿兵是代排长,他想说啥,却犹豫不言。三排长附和了一句,说退伍时我们排就比他们少发展一个了。

到这儿,都又相争不下。祁看了杨,杨也看祁,雪在他俩脸间落得急切。他俩相看时,都看见苗呆在一边,脸上露出一淡白色,如结了一纸薄冰。祁说都争艰巨是好,这样吧,祁说我和指导员全面负责,苗还回一排暂代排长,四个排抓阄,抓到什么任务干什么。

就抓阄。

祁扭身挡住落雪,摘下军帽,从印有绝密字样的连队工作日志上撕下一页,一分为四,让杨分别在上写着任务内容,自己把苗叫到一边,说你不一定非要这次入党。苗说我要早入,早入我就早成党支部成员。祁说原来指导员想把这个指标给你,可没有办法……

苗说抓阄就凭我的命吧。

祁说那就看你的运气。我理解,部队不是地方,党领导枪,不是党员,难干什么事业。这时候,风忽然大起,雪成块儿,往脸上死砸,仿佛雪砸到鼻上,鼻子就会塌陷,砸向脸颊,会有淤血的青色。连队那儿,兵旋成一窝,都手持着工具,如面团样被雪裹着。唤起了政指杨的声音,都来抓吧,三个白阄,一个字阄,谁抓住有字的就扒阅兵壁。排长们便都围去。风一边倒着,雪漫地而行,阵密阵稀,飘打不能均匀,忽聚忽散,忽大忽小。杨背风弯下腰来,将军帽揉护在肚上,样像肚子剧疼,捂着不能动弹。纸阄在祁的帽中荡动。杨唤倒着抓,四排长先抓。四排长伸手从杨肚窝捏出一阄,展开,扔了,阄纸在空中飘扬,立即不见了。那是白阄,上边无字。

三排长抓,扔了,阄纸飘走了。

二排长抓,扔了,阄纸飘走了。

苗来抓,杨把阄倒地上,阄正要起飞,杨又踩上脚,将阄扭在地里,说不用抓了,最后一个是字阄,一排扒阅兵壁,那入党指标归一排了。

排长们都回去带领自己的部队,满怀着遗憾。苗没去带一排,志愿兵去了。杨和祁说话时,动了脚,苗去杨脚窝勾出那个阄儿看,发现那阄正是白的。苗便知四个都是白阄,杨并没真往阄上写字。杨是有意把这入党指标给了一排,给了苗的。

杨给了苗一次名正言顺的机会。苗想,杨这政指当得真到家,不服不行的。苗谢了一眼杨,把阄往兜里装下,扒阅兵壁去了。

开始扒啦。

兵们在风雪中很忙,忙着比闲着暖和。风声急,听不见说话声,只听到大锤在阅兵台上猛砸的声响,实实在在闷出来,传不远又被风吹了散去。阅兵壁上站着一行人,锤起锤落,身起身落,砖从风中滑坠下来,往左转,往右转,风把壁上落下的砖灰,扭成一个蘑菇长在雪天,突然凝住了,又突然散开来,哗地一响,几十块砖轰地落下,蘑菇不见了,看见了苗在阅兵壁上抡大锤。杨写了一个条子,说这个入党指标是你的,你不一定自己亲手干,要组织好部队干,千万别出事故。杨想把条子送上阅兵壁,抬头望望,雪落他满眼,一排在壁上,如耸在云端。杨找来一根长竹竿,把条子夹在竿梢,举给了苗。苗看了条子,仍然不停地抡锤,干得虎姿虎势。

天空深绿得黑青,响出破裂的颤音。杨过来说,副连长干得狠呢。祁说在部队干怎能不抓紧入党,又说有字阄正好落到一排。杨说那是苗的运气,这样说时,祁在帮二三排运砖,一块一块装到车上,推到操场一角,齐齐码成一座。操场角上有一棵泡桐树,树梢上的鸟窝落下来,碎在祁的头上,祁摇了下头,推着一个砖车走,杨扶车跟在身后。

杨说,四连真行。

祁说,兵们都是年轻人,好整治。

就这时,连队通信员从风雪中跑来,横在他俩面前,说指导员,你家属来了。杨立住,身子闪一下,风差些把他刮倒。他又把身子勾弯,让风从头顶冲走,说谁家属来了?通信员说你。祁想起自己昨晚给妻的信还没写完,说杨,快回去吧,安置安置,这儿有我。

杨说来的不是时候。

祁说你快回吧。

杨说我回去让她走。

祁说别不近人情,好好夫妻几天。

杨说连队正突击。

祁说你回吧,四连的先进支部我看稳了。

杨便走了。

风渐渐小下,雪渐渐稀疏。天气入了正常的雪冬,举目也可望出数米。白色是一统了天地,到处银白装饰。阅兵壁矮了两米,台也少了一边,操场角码出大垛砖块。很多兵手上风裂了血口。祁背上有了汗,凉得钻骨,听说杨的妻来了,又想到枕下那半封信件,再写上结尾,就可让通信员投进信箱了。于是,祁丢了手中活儿,看看表,时已至午,对一个排长说,我回连里看看,让炊事班烧个辣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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