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林静宜:芦花荡去来(9)

这个年轻人是那样的面善:浓黑的眉间透出一股正气,相貌英俊。这个年轻人嘴里骂着儿玉源太郎的名字,打断了风信子方才的沉思。跑堂看了看这个穿和服的姑娘,忙拍拍买醉人的肩,耳语道:"别说了,这里有日本人。"风信子只听清"日本人"三个字,却领会了其意,她的脸颊顿时火燎般地发热。那年轻人正喝得酩酊大醉,嘴里更加喋喋不休地说着胡话:"日本人贱,中国人给日本人当奴才更贱……"这一日的所有不顺伴着突如其来的这句话,逼得风信子的泪涌上眼眶,她强忍着不让它滑落,满心的委屈全都凝固起来堵着她的胸口,叫她呼吸困难。风信子把茶钱望堂倌面前一放,用帕子捂着脸,点着小碎步匆匆出了茶馆。

终于,所有压抑超越了隐忍的限度,她的泪夺出了眼眶。

十二

当风信子回到东和馆,方才听古川说,她前脚刚踏出门不久,儿玉君后脚就进了东和馆。原来,这日高松丰次郎为总督府拍摄的长达两万英尺的日据实况西洋胶片突然被盗,大龙峒市场上有抗日分子为此集众闹事,掩护窃贼,扰乱军警办案,叫警方无可奈何。儿玉尚雄被临时派去镇压,不得不到东和馆与风信子说声约会改期。

然而,当日民间就有传言是一个叫林闯的年轻人干的。风信子不禁想起了十年前救起小君的那个男孩,莫非真的是他?这个少年已经消失很久了,当年说是随药铺老板到泉州为简大狮招兵买马,不久后简大狮被害,这个童年时代的英雄真的还在吗?风信子有一点欣喜,却又添了些许担忧。这些日子以来,儿玉帮助总督佐久间左马太大搞怀柔政策,诱降抗日首领,风信子的耳畔萦绕着白日里醉酒年轻人说的胡话,不由得自惭形秽。风信子心想自己虽然穿了十多年的和服,但她的心仍旧是属于中国的。假若日本人能对自己的同胞好一点,叫她死她也愿意。

荒凉时代日渐堆砌起来的繁华正如一剂麻醉药致使这片土地暂时失去疼痛的知觉,变得麻木不仁而又精神万分。那一夜,儿玉尚雄搂着风信子从西门町经过。正如你所猜的那样,再过不久,古川门下又将出现一位新人。风信子将成为儿玉的艺伎。

西门町,那片千古凄荒之地,如今走着形形色色的人,也增添了许多流光溢彩的灯。走在大街上,你正看到巨大的甲壳虫奔驰而过,里边坐着人。经过八角楼下,留声机里传出夹杂着机械噪音的谭鑫培的唱腔,忙碌了一天的算命先生坐在门口,无所事事地拍打着节拍,随时准备着施展他那老练的江湖骗术。

风信子安雅地坐在儿玉尚雄身旁,任儿玉尚雄带着四处乱逛,她默默地望着窗外的景致:淡水河、芦苇草、八角楼、戏子的歌声。她那甜美的笑靥里多出几分感伤,她的瞳孔透出一种穿越往事的忧郁。她怀念起姐姐小君,还有那个孤儿院里信仰耶酥的善良的老阿嬷。她还想起阿嬷说过的话:对面有很多很多人,也有很多很多彩色的灯哦,如果走在大街上啊,你能看到很大的甲壳虫在爬,里边坐着人。如今,大街上的乞丐比当年多出许多,只是那只巨大的甲壳虫里坐着的人,便是当年的小芦。

风信子突然对儿玉说:"你看,百姓们都过得好苦。"

儿玉的嘴角扬了扬:"那只是一小部分,贫富有分的社会才是正常的社会。"

风信子注视着窗外的一切:戏院、酒店、摊贩、行人、乞丐。车子驶过西门町,拐入一条繁华的街道。风信子远远看到,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相互拍打着手掌快乐地背歌谣。她怀想起姐姐小君,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浮上心来,眼睛不由微微泛红。只是,小时候的歌谣已不再,现在的孩子流行这样的歌谣:"后藤为督辅,百姓苦难当。害人无米煮,父子分西东。"

翌日,日光旖旎,风和日丽。风信子叫了辆人力黄包车,吩咐车夫前往新起街市场。她正准备去赴儿玉尚雄的约会。她有很多话要对儿玉说,她已经忍不住肚子里的那些话了。

这日的天穹一尘不染,暮春的太阳把积储多日的光芒铺向地表,台北州的空气里微微涌动着些许夏的气息。半途中,忽见一群市民在看热闹,人群将偌宽的一条去路堵住,不知他们在看什么。正当车夫要调头改道而行时,风信子将他喊住,随即从包里掏出几个铜板付给车夫,自己钻入了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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