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白雪:饥荒的年代(8)

宋绝笙在很久之后才思索清楚,其实他真正恨的,不是林继翔与后来的那个地主,他是恨所有拥有粮食的人。他觉得正是这样的人,将他的哥哥握于手心中而握死。他相信他会改变这一切,他早晚会站起来,会变得强大无比而将这个世界彻底打败。

林继翔时常派人给宋绝笙与永玉两个孩子送粮食。自绝海事件之后他习惯了施舍并且他只给粮食而从不给银钱,他愈发相信唯有粮食才是世间之精华是人性之大悲悯大仁慈。但是他因这一举动常常被洛永玉骂得狗血淋头,她插起腰杏目圆瞪,一句句不雅之言从她口中流畅地淌出:我洛永玉这辈子不吃猪狗的粮食!你滚回去叫那淫鬼自己吃死吧,叫他给洛永烈、洛永清两个畜生两个贱骨头留着吧!

永玉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双眼中有一股华美而惨绝的光彩涌出。她用恶劣的言语刺伤他人,但是她知道刺得最狠的还是她自己那颗脆弱的心。每一次叫骂完毕,都会有一股滚烫的污秽物自她的胃底翻涌而出。她勉强撑住腰盯牢那一摊污秽物,她悲哀地对自己说,我知道我还不如你们干净。

绝笙在一旁沉默不语,用一种饱含赞许而又鄙视、痛快而又心碎的复杂目光望向永玉。他愈发在这个刚开始成长的女孩身上发现了她母亲的影子,他竟同他的哥哥有了相同的一种感触,他觉得她那么像一颗甜美的果实,一颗会时不时地涌出情欲的汁水的果实。但是当他想起洛水与他哥哥在田地中交合的一幕时,他猛然张开嘴呕吐不已。他感觉恶心透顶但是又分明有一只手在他心底痒痒地挠着,这种感觉让他坐立不安让他不得言语,只要当这种感觉涌来他就忘记了他身处何时何方将要去做何事。他狠狠地从脑海中打掉永玉那不停晃动的影子,他在心底时而喊她妹妹时而又喊她小贱人。他告诫自己说不管怎样我都要远离她都要和她留有距离,他觉得有些怕她有些恨她又有些爱她。可是当他发觉只有她和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来将地主林继翔仇恨的时候,他又突然感到自己根本就离不开她,他不得不靠近她亲近她,直到两个人的身体两个人的心完全紧贴才可停止。

你知道吗,在那样一个年月,因为饥饿而不得不靠近的人,又何止绝笙与永玉两个。

自小到大,始终陪伴在安歌身边的只有一只毛色纯黑的大狗,安歌喊它阿墨。安歌什么都怕但是她不怕阿墨,在她的个头比阿墨还小的时候她就喜欢在它的肚皮上打滚。她与它,同时陪伴着彼此长大。

安歌走到哪里都会带着她的阿墨。她和它在田野里奔跑,在小路上散步,黑的阿墨咬着安歌白的裙摆,安歌的脸在阳光下笑靥如花。安歌喜欢对着阿墨讲话,她对阿墨讲的话比对所有人讲的总和都要多。阿墨不是一只温顺的狗,它常常用仇恨而坚定的目光望向安歌的父亲,但是在安歌的面前阿墨所有的毛都会柔软下来。

阿墨的眼睛中所流露出的那种复杂的神色,在很久之后安歌在另一个少年的双眼中读了出来。那是一种生命卑微但是却并不自贱的骄傲,是怀抱强烈复仇信念但却刻意压制的隐忍。绝笙,绝笙,安歌轻轻念出这个名字,她在想这个人到底是要死还是要生,他都已绝生了,那他还剩下些什么?安歌想要拯救他,但是她知道她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一向孤僻的安歌有阿墨这样一个亲密的玩伴,林继翔本应是欣慰的。但是有两点始终让身为人父的他放不下:第一,阿墨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而是一只狗;第二,阿墨是公的,是一只公狗。林继翔始终因这两点而担忧,他不明白造物主为何把他的女儿同一只狗、一只公狗拴得如此之紧密。

在阿墨最初见到洛永烈的时候它对他狂吠不已,它觉得他的凶相与浑身上下的杀气早晚有一天会伤到它的安歌。它凭着直觉保护安歌,每次见到永烈都会冲上去扑咬。他愤怒地踢开它,不耐烦地骂道,杂种!一家子杂种!

那个时候永清单薄的身体倚在墙边,用一种没有任何升降的语调轻轻重复道,杂种,杂种,你我又何尝不是杂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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