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白雪:饥荒的年代(7)

那时安歌不过是十二岁的幼女,而他也只是个少年,但是祖辈传承的莫名的欲望已经在他与她之间上演,暖色的暧昧沿着掌心的纹路悄悄爬升,不可遏止。他平生第一次对人微笑,他对她说,你像花朵一样美丽。

他一辈子没讲过这样有文才的话,但是她被吓哭了,因他的凶相,即便是在微笑的时候那一种深入骨髓的残暴依然显而易见。他的笑容开始收敛,继而眉头紧锁,他低下头去,沉默良久,之后猛地扬起头大喝一句:我操你妈,女人都他妈是贱骨头!

他的这句话话音刚落,宋绝海撞向棺材的巨响就传了过来。宿命的巧合,无人能够抗拒。

于一天之中林安歌相继见到了这一生注定与她纠缠不清的几个男人,那时他们都还只是少年。宋绝笙面容中的杀戮之气令她惊吓得狂奔不已,洛永烈一句花朵般的言语也将她吓哭。自安歌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没有过她不害怕的时候,她已在泪水与尖叫中度过了十二年,她的面庞因此浸泡得愈发苍白。然而在洛水的二儿子洛永清出现的那刻,安歌非但没有惊怕,反而咯咯地笑出了声,她指着永清,说了一句在她后来看来不可思议且后悔不已的话。她说,看,看,他轻飘得多像一个死去的幽灵。

安歌那么轻易地一语点破了永清的要害,永清的确太轻飘、太空灵了。他落寞地独自陷入某一种思绪的神态,让他看起来不像这个尘世上的人。安歌怕这个小哥哥会不经意地飘走,她伸手去抓他的衣袖,他回过头来冷清地笑。他说,我不走我不走,小歌,我想给你种满园子的花,我想让你站在城堡里当公主。

那是安歌第一次听说公主这个词语,在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公主是属于西方的童话的。她一直想问问永清,她想说,小哥哥小哥哥你是哪里的人?是冥界的还是天界的?她唯一能肯定的是,永清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他生活的世界与爸爸、洛姨、永烈和绝笙这些人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安歌有时想跟着永清一起跑向那个世界,有时又留恋尘世间的某个不经意的眼神--那因饥饿的后遗症而把仇恨射入她身体的少年的眼神,那被她努力着完全忘却却又纠缠着卷土重来覆水重淹的一个眼神。

不论怎样,在昔日地主林继翔的照看下这三个性格迥异并且各自怪异的孩子能够有最基本的生活保障。而与此相比十岁女孩洛永玉与十六岁的少年宋绝笙的生活就艰难得多了。

这是一个错乱的年代,故事错乱人物错乱,连亲缘关系都可以错乱地选择。永烈与永清选择了林继翔与安歌,而那个骂生母为淫女的洛永玉则宁肯选择贫穷也不选择屈辱。她年仅十岁的血骨中不知埋进了怎样的刚强的骨气,她挺直了脊梁站在人群中,她毫不忌讳地说,我洛永玉的哥哥今生只有宋绝笙一个正如我的男人今生也只有宋绝笙一个一样!她的后半句话,令多少上辈人在她身上察觉出了当年她母亲的那种风情,那种被她鄙视为淫贱的风情。

在宋绝海死后,宋绝笙突然发现除了给予他粮食之外他的哥哥没有交给他任何谋生的本领,包括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奴隶所需的那种忍耐。他继承了他哥哥的职业,长工这一身份传承到了他的身上并注定由他发扬光大。他耕作于他哥哥流过汗与血的土地之上,耕作于他哥哥同洛水交合的土地之上。他把汗珠砸进田地以此来换取能够将他与永玉喂饱的粮食,他不再饥饿可是他想拼命占有,他常常幻想那一片土地归属于他自己的场景。他终于发觉他同样不能够被喂饱,是他的心喂不饱。

只是少年宋绝笙还不如他哥哥当年幸运,因为他遇上了一个自私吝啬、视米粒为珍宝、视土地为生命的地主,他以收藏粮食并看其腐败为人生之乐事。他喜欢饿死的人群的尸体所散发出的阵阵腐朽的霉香--单就这一点而言他完全比不上当年的地主林继翔。

宋绝笙始终记得当他在土地中劳作时不小心将几粒米遗漏的场景,他那瘦小丑陋且年迈的主人突然哭红了双眼像一头野狮子一样扑了过来,他瞬间爆发的灵敏令绝笙感叹万千并自叹不如。他拣起他的米粒捧在胸口他哭得愈发激烈,他高喊,这是我的命我的命啊!绝笙几近为此厥倒,并且等待他的,是地主平静之后如暴风雨般狂烈的毒打。他把他打得皮开肉绽打得鲜血溅出,但他那颗高傲的头颅任是哪般都不肯低下。他怒视着他用一种野兽般仇恨的目光,他在自己飞溅的血液中高喊,打得好打得好你将我打死啊彻底打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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