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白雪:花妖(21)

中秋的身子一下子僵挺起来,目色呆直,他握着那把刀趔趄地后退了几步,然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从床上坐起,看着他,低吟道,中秋,中秋,我不想这样,真的不想。

他手里的刀"咣"的一声砸在地上,他转过身去,后背依然插着我的剪刀,一片殷红。中秋四肢僵直地向我的屋外迈去。我一下子奔过去,抱紧他的双腿,跪在地上给他磕头:中秋,我给你找纱布,我给你找药,我要救你,我不要你再流血!

中秋回过头来,面色粲然地对我微笑,同时有两挂泪水直直地从眼眶中涌出。他低低地说,你明知道我舍不得杀你,你仍这样对我!这话说完后,他轰然地仰身倒下,那把剪刀穿透了他的胸膛,鲜血从前身流出。

这一刻我想起了一年以前,他拉着我的手从南绝岭乡亲的诅咒与刀斧中逃出的场景,想起了他坐在石板上,伸出手去抓一朵飞落的杨花。

中秋并没有立即死去,我每日为他换药,清洗伤口。他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甚至有一段时日能够下地走路。只是他从此不再同我讲任何一句话。他神情里的绝望凝在了被我刺伤的那个夜晚。

我采来大捧大捧的花朵,把它们堆满了中秋的小屋,中秋从前最喜欢温情的事物。现在他只要看见这些花朵,就开始拼命地撕扯。他面无表情地将花瓣揉裂,花朵哭泣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屋子。我搬着小凳坐在屋外为他熬药,通过门缝偷偷地望着他,他常常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上一整天。我总是以为他死了,以为而已。

中秋像我从前那样,会在夜晚大声地哭泣,他只在梦境里肯同我讲话。他一遍一遍地喊我的名字,清明,清明,我守护着你,没人能够伤害你。

清明,清明,我明天就会好起来。再不让你采药。再不让你受累。

清明,清明,你快把剪刀扔掉啊。这多危险,它会伤着你自己的啊!

我不敢走上前去亲吻中秋,安慰中秋,同中秋对话。我怕一旦把他惊醒,他就会不再理我,像白天那样将我冷淡。我躲在他的门外面替他疼痛。中秋,傻孩子,你怎是这样痴迷,这样不肯回头的傻孩子呢?

中秋的情绪始终不能够稳定,频繁的剧烈的动作让他的伤口难以愈合。我每日从他的身上取下裹满了血水与脓血的纱布时,都胆战心惊地不敢言语,我甚至发现他的伤口已经烂得越来越像一朵罂粟的形状。

我怀疑伤口的溃烂是由于内伤引起,我想要请郎中来看看。中秋强烈地拒绝。中秋的小屋中开始散发出一股愈来愈浓重的尸体腐朽的味道,我插遍了香草来掩饰这样一种死亡的味道。在白日中秋的神情更加呆滞,在夜晚中秋的哭泣更加哀痛。他每哭一声,他的伤口都会裂大。我想到我握着剪刀深深地捅入他的背脊的一刻,我的心底就泛起了不可遏止的要紧的痛。

白花花的口子,淋漓的鲜血,还有男人顽强挺住却最终轰然倒下的背影。这些事物均以噩梦的形式痛袭了我,叫我没有一刻能够感到安心。

一日我去山上采药,看见一个裹着彩色布匹的女子蹲在小路旁哭泣。我停下脚步,站在她的身旁望着她。她仰起头,也望着我,刹那间那个多年以前走失的染房的女子西夏的形象跃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高声喊她,西夏,西夏,是你对吗,你终于肯回来了!

那女子不理会我,慌忙地站起身来,将身上的布匹裹紧后就向远处奔跑。我追在她的时候看见那同几年前一模一样的布匹,还有她露在外面的两截玉石一般的小腿。我敢肯定那是西夏。我最终没有追下去,我默默地说,西夏,我毁了你的染房,毁了你的罂粟,你应当来惩罚我。

回去后我对中秋说,我再次看见了那个被秦汉爱过的叫做西夏的女子。

中秋对我露出了鄙夷的笑容,你再想她也没用,你永远都不会和她拥有一样的身份地位。那秦汉宁肯死,也不会愿意做你的太阳!

就在这样的一个夜里,中秋在和他溃败的伤口抗衡了很久之后,终于死亡了。他在深夜里默无声息地吐了满床的鲜血。我这才知道,他的内脏早就被扎伤,他忍着那最后一口血,这一口血吐尽,他的生命也就绝了、亡了。

在过了很久之后,中秋居住的那间房子中仍然氤氲着尸体腐朽的气息和血液腥甜的味道。我夜晚从那里经过听见穿堂而过的风声,我竟多次以为仍是中秋在梦境中呼喊我的名字。我茫然地走进那个屋子,在黑暗中搜寻一点点他的气息。中秋,中秋,不要怕。我是清明,是你爱过的第一个女子。我有纱布,有草药,让我来帮你止血。

在中秋死后的第二年春天,小镇南绝岭的漠土之上,没有如我所料的再次开出罂粟的花朵。

仍然是那一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的南绝岭却已变成了春风吹无生,这里真的变成了一片死亡的土地,黑色的山岗,烧焦的砂砾,连孤独的黑鸟也不愿停留。

后来人们常常见到一个失神的女子,她赤裸着上体,在南绝岭每一寸荒废的土地上行走。邻镇的一些老辈人将她认出,他们说,她不就是宋家的那个失踪多年的清明格格吗?她当年是个圣者,是个花神。但同时也是南绝岭的罪人,毁灭的缔造者。她竟仍旧活着?!

是的,我竟然仍旧活着。当那些与我流有相同的血液的人,与我相爱的人,与我厮杀的人全部远离之后,我仍旧活着。也许我唯一的使命,就是替他们来记录这一场场灭亡的旧事,一场场二分之一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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