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记者法拉奇50年前写的好莱坞采访录《好莱坞七宗罪》出版了,第一篇讲她想方设法采访玛丽莲.梦露最后还没采着的故事。受这篇文章的启发,我决定讲讲我设法采访王菲的故事.
先别笑。这两个事情在可比性上的确有点问题。我不能与法拉奇比。她是大记者,采访过数量惊人的政治领袖,最关键的是,她能采访到的人是那么难以接近,她做得又如此好,因此她获得了尊重,她本人被当成一个真正的写作者和明星,而不是潜台词里带有寄生意味的“采访名人的那个人”。《好莱坞七宗罪》也蛮让人欣慰,大记者原来也是写名人八卦出身。梦露与王菲,那就更不好比了。
我想,如果不是王菲,我会跟那个女孩成朋友的。我半年前打起了王菲的主意,决定先从她身边人下手,就像我的编辑鼓励我的那样:施展你的人格魅力,跟他们做朋友先!那个女孩轮廓柔和,眼神坚定,就是那种看着好欺负其实心里门儿清的姑娘,我一眼就觉得有缘分,迅速将她列入友谊列表,分类是“互补型”。她在国外干了好几年NGO,被请回来打理嫣然天使基金,她特别困扰,娱记老盯着八卦,压根不关心什么基金。我热忱地说:我来啦!我最乐意也最擅长撰写有关慈善基金的严肃长篇报道(你们想笑,那就笑吧),我愿意剖析基金,为了更好地表现它的组织结构,李亚鹏先生得采访一下,为了更好地表达它的运行方式,他们家孩子是不是能见一见,为了更好地传达它的价值理念,王菲也应该说两句……
我采访了一阵子名人,内心老有个疑惑: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有时我意气风发,自觉是一女战士,录音笔就是我的AK47,我揣着它,杀掉了一个又一个名人……可是,我凭什么杀人家啊?那么我们就是平等的吧,我来找你聊聊,假装像朋友那样。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名人问过我“你呢,你过得好吗?”,就算问了,也根本不给我时间回答。我鄙夷那些名人身边嗡嗡乱叫的寄生虫——经纪人,经纪人的经纪人,经纪人的经纪人的闺蜜,拍经纪人的经纪人的闺蜜马屁的,我自己……法国版《嘉人》曾经有一位名人记者米歇尔.茫梭,她采访了很多很多女明星,也在文学和记者之间徘徊过,最后她找到了和解:这两个行当并不抵触;她也真的喜爱明星们,因为他们是深渊里的放逐者,他们把世界从可怕的单调中解脱了出来??
我要学习她,学习这种更宽广的人性之爱!于是我更加热忱地对NGO女孩说:表达人类普遍情感是我的职责!我要通过描摹王菲一家人唤起人们对善的追求对美的渴望!我说得如此富有感染力,连咖啡馆店员都明白了我对王菲的觊觎之心。那个女孩轮廓柔和,眼神坚定:“王菲,我做不了主。”一直到分别,我都觉得,如果不是王菲,我会跟她成朋友的。
关于王菲,有两个截然相反的说法。一种流传于北京媒体界:在中国,有两类人你永远都别想采访到,一个是国家领导人,一个是王菲。不过我们家乡的人不这么想。我采了俩名人写了几篇文章,就衣锦还乡了,我多么陶醉于被亲戚朋友围住的感觉啊,就像卡波特在堪萨斯州干的那样,头上戴着假羽毛,胸前别上百合花,用马龙·白兰度什么的哄骗勘萨斯农民。我的大舅我的小姨,他们每一声惊呼也使我心里开出一坨坨百合花:呀,你见过章子怡!呀,你见过赵薇!呀,你见过张艺谋!呀,你见过陈凯歌!……这时候,角落里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你见过王菲吗……。百合花凋落了。那个声音更加阴冷:在你们北京,最容易见到的不就是天安门和王菲吗?你总归见过天安门吧……
法拉奇找不着梦露,就生起了气,憎恨梦露的身条,憎恨她的胆怯,憎恨她的金黄卷发,她决定忘记采访梦露这个梦魇,就算到了阿瑟·米勒他们家,瞥见衣橱里的裘皮大衣和奶白色丝绸礼服,也要问米勒:“您真的相信您的妻子确实活在这个世界上吗?”把米勒问得一楞。我经历了差不多的心路历程。我见不到王菲,就说服自己相信王菲根本不存在。可是,多么讨厌啊,她不给人一探究竟的机会,又无处不在。她在新光天地地下一层吃麻辣香锅,拎了一个黄色的名牌包;她出现在微博上,活泼着呐,被誉为继续发扬新派北京话;她在许仙楼天台独自跳舞,旁边儿坐着她三个大蜜,她们与她形影不离,除了打麻将,就算去巴黎自掏腰包也要去,图什么呢?图跟一姐混多有面儿……
更奇怪的是,我还经历过两次“王菲缺席地存在”。一次是见谢霆锋,他有点咬牙切齿地表达着对太太张柏芝的爱——我不在意任何往事;就算我们命中相克,我也爱她到底??诸如此类。我真想对他说,你真的挺好,不是那种圣人似的好,就是平平常常的好,快30岁了,努力工作,养妻育儿,有一副社会中坚该有的样子。可是,为什么,谢霆锋的每一段恋爱,都好像忍辱负重似的。另一次,在一个大风天,我看见了窦唯,他骑一电动自行车,刚停下就被风给刮倒了。我记得他戴了一顶毛线帽子。我没跟他说两句,很多朋友都警告过我,他极为敏感,极不容易信任记者,他也极纯真,就像孩子似的,他的心吹弹可破。这两次我都没有提王菲,不是有人禁止我提,而是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合适提起她。但是,我感觉到,她缺席地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