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而温暖的城市

其实自认连信都写不好的我,哪有资格为才子马家辉写序。在我认识他的头三次会面里,他每次都递给我一张名片,并且邀请我在《明报》写专栏,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时也被他的诚意所感动。

大约在两年前,我和施南生在半岛酒店的瑞士餐厅吃饭,刚好徐克和一位教授在隔壁谈事情,南生知道我不喜欢应酬和怕见生人的性格,事先征求我的同意,虽然我爽快地答应了,但心想这餐饭一定很闷。没想到和徐克一起进来的是一位翩翩风度的青年书生,而我们整晚的话题竟是女儿经,当时非常同情他那爱女儿、疼女儿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很想好好地开解他。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上写着“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助理主任马家辉,他答应下次见面时送我一本书《女儿情》,那是他和太太合写,送给女儿马雯一岁的生日礼物。

第二次见面,是在我从台湾回来的那个夜晚,在赤鱲角的高速公路上,心里有些感伤,拨了个电话给南生,刚巧他们请了马家辉夫妇在家里吃大闸蟹,要我过去,于是我直接从机场到南生家。

家辉太太美枝跟我一样是嫁到香港的台湾姑娘,也是我们林姓本家,聊起天来特别有亲切感,我跟她聊起这两年奔走于台北、香港的感觉,就好比经常游走于地狱与天堂之间,我描述着每当在桃园机场下机,我的心情就渐渐地沉重起来,虽然是大白天,总感觉整个天都是灰暗的。而每次离开台湾的时候,在中正机场,心情已经渐渐地开始放松了。回到香港通常已是晚上,从机场回到家必须经过一条长长的高速公路,公路两旁的路灯,因为车速的关系,形成了两道强光,四周安静无人,仿佛正在经过一个时光隧道,从地狱回到天堂,迎接你的将是欢笑和希望。家辉很安静地听,只问了一句:“为什么你认为台湾是地狱?”我说:“能够经常回台照顾父母,固然是自己的福气,但是所接触到的都是医院、轮椅和病人,心情非常沉重。”家辉递了第二张名片给我(怕我第一张不见了)邀我在《明报》写专栏,我好奇地问:“为什么你这么大胆,敢邀请一位从未写过文章的人写专栏?”他说我能形容出那天堂与地狱的感觉就能写文章。

第三次,也是在南生家吃饭,读了《女儿情》,我说他那爱女之情简直就像在跟女儿谈恋爱,他也挺同意我的说法。内里有些文章让我忆起小时候和父亲在一起的片段。他又递了第三张名片给我,再次邀我写稿。前两张名片真的不知收到哪儿去了,这次我接过名片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每天买多一份《明报》,只为了要看马家辉的专栏,专栏里有比较通俗的维园阿伯甲、乙对话,有比较严肃的政治话题,最喜出望外的是读到有关电影的评论,家辉真的是喜爱电影,他从来不曾恶意地批评任何一部戏,总是很仁慈地和你分享电影的观后感。

在《回不去了》一文中讲到王家卫导演的《2046》,梁朝伟提着笔,镜头近摄笔尖,几乎看得见墨水滴下,一秒、五秒、十秒,镜头凝止不动,导演其实在向观众诉苦,这么多年了,我仍然在找寻自己的书写方式。不知道这是不是家辉的心声。不过,此刻我也正提着笔,许久、许久,不知怎么才能写好这篇文章。

不敢赞美家辉的文章,他是不需要赞美的,只想说,看了《爱恋无声》的手稿,一张张纸,几乎张张都能令你产生共鸣,虽然说的是寻常事的寻常趣味,就是因为这些寻常事,使你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知音,他和你谈天说地、诉古道今,使你的情感和灵魂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马家辉《爱恋无声》里提到台湾那些往事,看电影、唱国歌、啃鸭翅膀、戏院门前烤鱿鱼的香味和煮玉蜀黍的热气,使我忆起少女时期,每个周末和几位好同学一起到台北西门町压马路、看电影那种快乐时光,我们几位身穿迷你裙,脚踩凉鞋,神气活现地走在西门町的大街上,好像整个世界就在你的脚底下,只有你才最大。当年我被星探发现,走入影圈而转变了我的一生,也就在这个时期。蓦然回首,已年过半百,这才发现要学习的事情实在太多,时代进步了,科技发达了,过去那些是回不来,也回不去了,我们被时间的巨轮推着向前走,眼睛往前看,偶尔回顾一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在《午夜危情》里,家辉提到克林顿夫人的脑袋,希拉里说自己的脑袋有几千个抽屉,随时精准开关。

马家辉,你又何尝不是。

香港有了你,将不再是张爱玲口中“一个华丽但悲哀的城市”,它将会是“一个华丽而温暖的城市”。

二零零六年七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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