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已多,情未了,别泪临寒晓(15)

午夜时分,我终于成功地劝得何媛媛吐掉了嘴里全部的砖石碎屑,带着她去了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校园风味餐厅,用清水帮她洗了脸,漱了口,理了理头发,然后,帮她叫了一碗牛肉面。

餐厅里除了一个大厨外,空无一人,这样的环境令她安心。

走进餐厅的光亮中,她原本有些紧张,我也担心她承受不了,想不到,颤抖了片刻之后,她竟然还是顺从地进来了。

看着她终于开始吃面,我松了一口气,趁她不备,暂时离开了她的视线范围,拨通了李教授的电话,请他派人来接何媛媛。

李教授接到电话,如释重负,说今天晚上,保姆见何媛媛躺下了,赶紧趁机杀鸡,谁知她又突然冲进厨房,正正看到鸡血滴答的场面,立即抱着头大吼大叫,跑了出来,不知所踪。整整一夜,他们一直在找人。

我把情况大致跟教授说了一下,不敢多耽误,赶紧返回餐厅。

何媛媛乖乖地吃完了面,忽然盯着我胸前的那朵石榴花型领花说:“真漂亮!”那一瞬间,神情与常人无异,甚至透着某种难以言述的淡淡温柔。

这是妈妈幼时送给我的领花,我为数不多的贴身纪念物。但是,那一瞬间,看到她的表情,我觉得异常高兴,顾不得多想,立即取下了领花,细致地别在了她的胸前,说:“媛媛,我们每个人都爱你!所以,你别害怕。”

她垂下了眼睛,温柔地点头。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单纯因专业而起的光明的信念。

何媛媛与我同龄,是李教授的病人,心智没有任何缺损,却患有深度恐惧症,畏光,畏声,畏人,畏血……因常年处于恐惧中,几乎从不出门,也无法正常进餐,身体十分虚弱。

据病例上的记载,当她面对自己特别亲近的人时,会显得非常正常,能解开复杂的数学题目;能做出好吃的饭菜;能写出极漂亮的字。可惜,她这个所谓“亲近”的人,有且仅有一个——她的家庭教师保莱塔。

她从小就害怕周围的一切,无人能够接近,最后是保莱塔,一个有着褐色头发的西班牙男人改变了一切。他赢得了她的信任,陪伴她走过十年,教给她各种知识,亲自证实,她心智无损,甚至还十分聪明,只要克服了恐惧,完全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他一点一点地教她融入社会,本来已经快要成功了,却在三年前,在带着她外出的时候,不幸遭遇了车祸,意外身亡。她也受了重伤,更糟糕的是,随着他的离去,媛媛的整个精神世界轰然坍塌,甚至,比他教导她之前沉陷得更加厉害。

她退回到了恐惧的世界之中,害怕所有人,所有声光电,所有东西……从早到晚便是一个人关在小黑屋子里,疯狂地看书。偶尔也一个人偷偷躲在厨房里做糕点食物,却坚决拒绝与外界交流。受到严重刺激的时候,则会蜷在角落里,不顾一切地啃墙角,把砖石一块儿一块儿咬下来,有时还会囫囵地全部吞下,为此做过多次手术。

家人拿她束手无策,因知晓李教授是国内治疗深度恐惧症的权威专家,便不惜重金把她送了过来。她家境优渥,所以,在到达北京后,家人又在第一时间买下了我们校园内部的一处教工住房供她居住,方便治疗。

她的住所正靠近大歪他们这幢宿舍,大约今晚受了刺激之后,慌不择路地跑出来,本能地朝向最为黑暗的方向奔去,结果,就到了仓库。

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她,大约是在暑假之前吧!那个时候,我才刚刚混进了李教授的学生圈子里。

那一天,李教授说新收了一个病人,病情十分特殊,上门诊疗的时候,便带了几个研究生,让大家近进行学习观察。因我没有课,便也被捎上了。到达她的居所后,我们都留在客厅,只有李教授单独一人进入了她挂着黑色窗帘的卧室。

那一天治疗的主内容是有选择地引导她看声光资料,李教授十分谨慎,从光线较暗的画面开始让她接触,起初进行得十分顺利,但不知究竟哪一个画面引起了她的不良联想。她原本极安静,却突然间,猛地窜起来,推开客厅里的人,跑到了阳台上,拼命啃噬砖石。那一天,因为阳台上光线太亮,她的情绪便也显得特别激动。她抓住了撑衣杆,表现出极强的攻击性,几乎无人能靠近她的身边。最后是我,在挨了她几个大棒之后,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拼命地抱住了她,直到压得她动弹不得。我记得,那一天,我似乎,也对她说了这句话:“别怕!有我呢!一切有我!”

我相信她的心智是正常的,这从今晚她见到我之后的表现可以推断出来。她记得我,第一时间便认出了我,而多少有些让我意外和感动的是,她竟然信任我,愿意与我沟通。

今天晚上,她明显是恐惧情绪郁积很久之后的又一次严重爆发,而我,竟然没有使用艾司唑仑,没有使用帕罗西汀,没有使用任何一种抗恐惧药物,单纯通过沟通,便有效安抚了她。我想,我能帮助她,一定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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