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日记本他时常说起。他保留着它,十分喜欢,经常翻看。如同他保留我婴儿时期的头发和穿过的棉衣,学校里的成绩单,被我丢弃的认为不够好的照片,诸如此类一切的种种……这些无用的过时的票据、纸张、文字、文本。这种对时间和往事的执意留恋。这样的留恋使他的感情深刻绵长容易受到伤害。
他去世后,我把他保留的一切,大部分转移到自己身边。包括他的日记、旧衣服,以及骨灰。只是我后来开始不喜欢自己的历史,定期烧掉旧日的信件,清空电脑里的文档,也从来没有对别人倾诉的习惯。长年独立生活在异乡,习惯不能暴露软弱和困惑。那种暴露,对自闭的个性来说,是一种羞耻。除了书写。毫无疑问,书写给予人的内心另一个用以存在的空间。创造它们,又随时清空和抛置它。这样,才能觉得自己是分明而洁净的,也没有任何心事可以留给这个世间。
一个人若太具备感情,是会自伤及伤人的。的确如此。锦衣|一件织锦缎中式棉袄。菊花扣全部由手工扭制,丝棉夹层,衬着纯棉里布。暗红底子,朵朵深蓝牡丹和兰花,枝叶纠缠。这件衣服,母亲因为一直藏在柜子里,绸缎已经被压得失去光泽。领口内缝制的商标,绣着工厂的名字。她后来送给我,说,留下来做个纪念。这是二十年前,父亲的工厂缝制的衣服。
他是家里长子。祖母生他的时候,不过十五六岁,不懂得料理幼儿,给他洗澡擦身,无意把左腿拉重,关节渐渐畸形。到骨骼完全成型,要恢复已很困难。他不是没想过要动手术,但手术复杂,后来也就放弃。年轻时,只是走路稍微有些不顺。逐渐年老之后,一旦气候发生变化或者身体劳累,左腿就肿痛难忍,十分艰难。
他是天资聪颖有志向的男子。在高中成绩优秀,本可以保送大学,但因家庭成分牵累,只能下农村教书。祖父的错误貌似十分偶然,但人被命运摆布时,完全身不由己。总之,家里开始败落。祖父被派去修水库,孩子们都被送去农村。父亲显然并不想一直埋没在村庄里,唯一的所得,是在那里认识了我的母亲,并且有了他的第一个孩子。他的长女,也就是我。
回到城市之后,进入绣品厂工作。那本是一个安稳的闲职,但很快自动辞职,给政府写信申请厂房,想成立刺绣品工厂。写信的理由,是要解决郊区农村闲散妇女的就业问题。他出人意料地干成了这件事。有记者来采访,登上日报整版。那时还尚未出现下海的概念,大家都在本分地工作。他是个先行的人。他很勤奋,鼎盛时期,工厂产品输送全国各地区,并且出口。需要经常出差,走遍全中国大大小小城市。在大部分时间里是个工作狂。
总是很少在家里。工作繁忙,早出晚归。从不带我去看电影上公园。在年幼时,我不具备能力懂得他,也不够爱他。儿童除了天生的依赖和需索,其实并不懂得爱别人。也许那时我更渴望拥有一个体格健壮时间闲适的父亲,能带我上街买玩具,给予我更多关注。我对他有许多失望。这种失望后来与我对他的爱纠结在一起,成为我们彼此关系里黑暗的核心。
他喜欢旅行、阅读、工作。不嗜烟酒,从不娱乐,别无爱好。本质上他是个格局远大的人,有别于身边普通人,如果身体健康,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只是腿疾一方面束缚他的身体,使他精力被削弱,很多事情能够想到但不能充分去做,一方面难免影响心态和情绪。人在疾病或疼痛的时候,总是会郁郁寡欢,意志消沉。他身上负担的阴影十分沉重。
工厂最终由于被拖欠货款、大环境的起伏等种种原因衰落下去。父亲个性上的缺陷亦是其中因素。他终究还是一个厚道的商人。他结束了刺绣品生产,转换行业。这个工厂耗掉一个男子最为强盛的精力和时间,回报给他的更多是失落。是一个时代的波折,烙刻在一个顽强的男人理想上的印记。他所拥有的时代、出身和体格并未给予他太多机会。
他的一生,一直在试图超越命运的阴影带给他的压抑。像一个穿越森林却陷入沼泽的人,奋起之心格外激烈,挣扎的勇气,又实在是悲凉。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男子。他试图冲出小我的躯壳,把自己放在一个博大的结构里面,那个结构包含他对宇宙、生命以及自己的人生的某种理解。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实现这种超越。也许他没有取得俗世概念中的成功。我只是相信在他去世的时候,他已完成自己精神的使命。
这是成年之后的我,才能够感受到的一切。要真正去爱和尊重我们的父母,一样需要时间。需要长大,获有能力,因为爱和尊重并不是天性。它来自人性深处的宽悯理解,是一种力量。要逐渐地才能得到它。 祖母 |从小印象最为深刻的事情,是死亡。家里的人不忌讳死亡,因为它时时袭击我们的生活。从小看到葬礼,看到病危的亲人,棺材里的尸体再无温度,失去魂魄。曾祖父,祖父,祖母,父亲,大叔叔,总之他们接连地去世。在这些时间跨度里,家里的孩子们纷纷长大。我也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