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自40岁成立中和新说,再经三数年之浸润与议论,乃又展开关于 仁说 之论辩。这两步论辩,乃是朱子思想奋斗建立的过程,而一般皆忽而不讲(王懋竑朱子年谱亦只录中和讨论之文献,而有关仁说之论辩,则完全阙略),遂使 横摄系统 与 纵贯系统 之差异,恍惚摇荡而莫能明辨。牟先生《心体与性体》第三册曾以280余页之篇幅,对这长达10年的论辩内容详加疏导,义最赅备而精当。
朱子了解论语之仁,开始亦想以明道与伊川之所说为纲领。但他对明道的纲领始终凑泊不上,故终于舍明道而从伊川。他依据伊川 仁性爱情 之说,把 仁体 支解为心性情三分、理气二分,而以 心之德、爱之理 的方式说 仁 。他43岁作《克斋记》,随后又作《仁说》〔1〕。《仁说》乃朱子成熟之作,兹引据全文,分为六段略加疏解:(前四段为正面之申论,后两段则辩驳龟山与上蔡。)
一、正面之申论
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故语心之德,虽其总摄贯通,无所不备,然一言以蔽之,则曰仁而已矣。
在朱子之义理间架中, 心 并不能自持其自己以成为一实体性之本心、天心,而是落在气化上以形气看心(心是气之灵,是随形气而有始终的、实然的心)。语类卷一理气上、论天地之心处,朱子申明 无心 是化之自然义, 有心 是理之定然义。 天地生物之心 乃被融解为理气:(1)从正面 有心 之义看,心只是理之定然义,心被吞没于理(但并非心即理);(2)从反面 无心 之义看,心只成气化之自然义(非本心呈用之自然),心被吞没于气。故此处所谓 天地以生物为心 ,乃是虚说的心,是象征义,而非实说的实体性的心。天地以生物为心(生物之生字,是动词),人得此气以成形,而有动静语默,知觉之用,皆莫非心之所为,所以说 人物之生,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 。天,由气化流行以生物;于此见天地之心。人,由动静语默而理寓其中以成德;于此见人之心。理不寓则不成德,而德之大者(统贯诸德者),则曰 仁 。
请试详之。盖天地之心,其德有四,曰元亨利贞,而元无不统。其运行焉,则为春夏秋冬之序,而春生之气无所不通。故人之为心,其德亦有四,曰仁义礼智,而仁无不包。其发用焉,则为爱、恭、宜、别之情,而恻隐之心无所不贯。故论天地之心者,则曰乾元坤元,则四德之体用、不待悉数而足。论人心之妙者,则曰仁人心也,则四德之体用、亦不遍举而赅。
此言心之德有四,曰仁义礼智。这只是顺着孟子之文句如此说而已。而朱子心中所意谓的以及所隐伏的义理间架,实与孟子不同。孟子说 恻隐之心仁也 ,又说 仁义礼智根于心 。从辩解的进路而言,这是由 仁义内在 而来(内在,当然是内在于心,而为心之自发自律);从正面的直述而言,是道德的超越之本心、内在地本质地具有如此之德。所以恻隐之心,不忍人之心,即是仁。孔子亦由不安之心指点仁, 仁 ,即是悱恻、不安、不忍之心的代表字。即使抽象分解地说 仁是心之德 ,亦是内在地本质地固具此德,而此德乃全渗透于此心、而为一。因此,决然不会是伊川朱子仁性爱情、心统性情、心性情三分的说法。
朱子 仁者心之德、爱之理 这一陈述,当然亦不是没有道理,他完全是从伊川 阴阳、气也,所以阴阳、理也 一格式套下来。气是形而下的,理是形而上的。如是,遂将 心 一概念视为形而下者,一往是气之事。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亦皆是形而下者,皆是气之事。这完全不合孟子言本心的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