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朱子文献最多,单只《朱子语类》就有140卷。不过,朱子思想之认真建立,以及他真正用功的重点,则是中和问题,接着而有 仁说 ,这都是在他自己苦参以及和五峰门下论辩的过程中,逐步明朗出来。依据这个线索,才能厘清和确定朱子学的纲领脉络。朱子对于二程,常常不作分别,他将二程只做一程看,他所称的程子、程夫子、程先生,大体是指伊川而言,而且凡是朱子比较明确而挺立的观念,亦都来自伊川。至于明道的话,在朱子心中几乎不占地位(所以他总说明道之言浑沦、太高、学者难看,纵然对明道加以称赏,亦都与义理纲领不相干)。朱子所继承的,实只伊川一人,根本不继承明道。他对濂溪、横渠虽加以推尊,亦讲述二人的文献,但在重大的义理关节上并不相应。所以世俗所谓 朱子集北宋理学之大成 ,实际上只是后人不明学术之实的空泛之言。朱子的伟大,并不在于集什么之大成,而在于他思理一贯,能独力开辟一个义理系统。(这个系统虽然不是先秦儒家发展成的内圣成德之教的本义与原型,但与陆王系、五峰蕺山系一样,都是在一道德意识下,以心体与性体为主题而完成的内圣成德之学的大系统。)
(四)
二程与朱子的义理纲脉厘清之后,其他的问题便易于解答。例如朱子何以对濂溪、横渠未能有真实相应的了解?何以对明道不能有真切的契会?何以反对谢上蔡以觉训仁?何以批驳五峰门人,并对五峰之 知言 作八端致疑?又何以不能正视象山之孟子学,反而攻其为禅?朱子何以会有这么许多异议与误失?其实,朱子本人的思想很清澈而一贯,又精诚而用功,他不会有很多错误的。朱子的差失或不足之处,主要只在他顺承伊川而对道体性体心体仁体的体会有偏差。象山感叹朱子 泰山乔岳,可惜学不见道 ,亦是克就这点而说的。
朱子把道体与性体,都体会为 只存有而不活动 :(1)道体方面体会为理气二分,道体只是理,而寂感、心、神,都属于气;(2)心性方面,心与性为二,性即是理,而心属于气,所以心与理亦为二。由于朱子贯彻伊川之转向,而转成另一个义理系统,所以凡是将道体、性体、仁体、心体,体会为 即存有即活动 的义理,他都不能契会而生误解。换句话说,凡是属于本体宇宙论的立体直贯的辞语,朱子都不能正视欣赏,而一概加以挥斥。由于对道体性体以及仁体心体的体会有不同,所以在道德实践上,他亦脱离宋明儒大宗的 逆觉体证 的路,而顺承伊川 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 二语,开出了 静养动察 、 即物穷理 的工夫格局。
朱子为学极有劲力,加上他广泛的讲论,使得在他之前以及与他同时的人,都和他发生了关涉:他注解《诗经》、《易经》,为《论语》、《孟子》做集注,为《大学》、《中庸》做章句,又讲论而且注解北宋诸儒的书,他与五峰门人有累年往复的论辩,与吕祖谦常相讨论,与陈同甫争汉唐,与象山更是终身的论敌。还有在他以后的如王阳明,又继象山之后,出来反对他。这些都可以看出朱子是一个四战之地,他是宋明儒学义理问题的中心或焦点。但讲宋明儒学, 以朱子为中心,可;以朱子为标准,则不可 。元明以来,朱子的权威日渐形成,至于清而益厉。于是,天下人甚至 轻于叛孔而重于背朱 (借王阳明语),这都是以朱子为标准之过。结果是,人人述朱而不得朱子学的实义,人人尊朱而不识朱子的真价值。连带的对全部宋明儒学,亦少有相应的认识。300年来,宋明儒学之难索解人,这亦是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朱子能够贯彻伊川的思路而独成一型,的确非常伟卓,在文化学术上亦有甚大的作用和意义。但朱子的系统,并不等于孔孟中庸易传之传统。我们若以儒家之大流为准,则朱子是当不得正宗的。如果一定要以朱子为大宗,则他的大宗之地位,乃是 继别为宗 。牟先生这个简别,我认为是极其妥恰而不可易的。(请参看《北宋篇》第七章附论一文之后段。)在南宋诸儒中,真能不失先秦儒家之本义原型,而顺承北宋前三家发展的,乃是为朱子所反对的胡五峰的湖湘学,以及直承孟子而开出的象山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