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好自为之

新加坡保险公司发现,他们公司承保的一艘万吨货轮在广东汕头附近的海滩冲滩了,船上的货物大部分不见了,船员也跑了。

另外一个发人深省的案件就是新加坡保险公司对物诉讼,我们叫“马来西亚橡胶案”。

那天,领导叫我代表省法院去省政府开会。我不知深浅,骑自行车就去了。去了一看,到会的陆陆续续都开着小汽车来了,我是唯一一个既没有带司机也没有带秘书的与会者。会议由省政府秘书长主持,与会者有国务院的、外交部的,有省中国人民保险公司的总经理,省公安厅厅长带着国际刑警组织广东站站长,总共十几人。我一直在听,并在做记录。

省人保总经理把那家新加坡保险公司的一份报告向会议作了介绍。说是新加坡保险公司发现,他们公司承保的一艘万吨货轮在广东汕头附近的海滩冲滩了,船上的货物大部分不见了,船员也跑了。他们要求把船和货物要回。新加坡保险公司的报告附有一份英国劳埃德保险公司对该船在全世界全天候的监控的记录,哪一天、哪一刻在北纬多少多少度、东经多少多少度,以及该船的航海日志;还附有新加坡保险公司的侦探在广东汕头拍的该船的照片,有冲滩前在汕头港停泊时拍的,也有冲滩后在海滩上搁浅时拍的。显然,该船在进汕头港以前,已经重新刷了一遍漆,改了一个名字。但是,新漆并不能完全覆盖船原来的名字。船原来的名字在船首和船尾依稀可见。新加坡保险公司与中国人民保险公司有联保协议,因此,他们把这船向中国人民保险公司提出,看能不能把船和货要回来。这事该怎么办?怎么回复新加坡保险公司?省人保听从本次会议的决定。

省公安厅负责这个案件的国际刑警组织广东站站长向会议介绍了该船货物和人员在中国的流向。他说,有些货还在汕头,船长、船员们都从深圳出关了,现在已经没有人在中国境内;省公安厅也没有扣留任何人和任何货物。省公安厅是否要对该事件立案,也要听候本次会议的决定。

国务院和外交部的人回顾了以前中国通过外交途径处理这一类事件的惯例,说现在改革开放了,所有的这一类民事财产纠纷都由外交部处理可能不妥,他们也处理不过来。中国不是也有法院吗?叫他们来法院告就是了。省法院不是也有人到会吗?

与会者大家一起把眼光投向了我。我刚好坐在长条会议桌与主持人对面的另一端。我说,是啊,如果新加坡保险公司向省法院起诉的话,我们会受理这个案件的,很有可能我们作为一审。中美关系解冻以后,美国有人拿着清朝政府1910年发行的修建湖广铁路的债券向中国政府讨债,是为“湖广铁路债券案”,要当时的外交部部长黄华到美国阿拉巴马州的一个地方法院去应诉。那个地方法院还对中国政府作了缺席判决。后来,我国外交部向美国政府递交备忘录说,英、法、德、美等政府强迫没落的清朝政府向他们的银行借贷修建湖广铁路(今天的京广铁路的一段);根据清朝不平等条约衍生出来的债务,是为“恶债”,新中国政府对“恶债不予继承”。我说,这些美国人应该到我们省法院起诉。告中国政府,或是告湖北、湖南、广东,被告人所在地的法院有优先管辖权,这也是国际冲突法普遍适用的原则。另外我国外交部还处理了一个案件:一个美国小孩放烟花,让烟花炸伤了眼睛,因为烟花是广东东莞一家工厂制造,结果他们告中国的烟花制造厂。后来是外交部在美国代为庭外和解,赔了钱。我说,他们美国人也应该到我们法院来告嘛!是赔钱还是不赔钱,谁赔谁的钱,得按咱们中国的游戏规则裁定。

会议最后决定,省人民保险公司应鼓励新加坡保险公司向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起诉,因为诉讼标的在广东省境内,省法院有管辖权。所有有关该案的文件当场交给省法院。

我把文件带回了省法院,领导让我先把它搞出一个汇报提纲。我把它打开详细看了,竟然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有一伙台湾人,租了一艘日本制造的旧货船,雇了一个菲律宾的船长和一帮香港的船员,到印度去搞海上运输。接了一个印度货主的船运合同,是从马来西亚吉隆坡运输马来西亚橡胶和棕榈油。船和货物均由新加坡保险公司承保。船起航后,台湾人劫持了整条船和货物,令船长沿马来西亚西海岸各港口停泊,沿途兜售船上的橡胶和棕榈油等货物。后来,船穿过马六甲海峡到了马来西亚的东岸,船上的货物还剩了不少,台湾人决定把船开到香港,再继续找买家。离开了马来西亚东海岸以后,船就离开了它原来的航线,也不再向英国伦敦劳埃德保险公司全球船舶信息中心报告每天的航程。一艘万吨货轮就这样失踪了。

等到它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内的时候,船在香港已经改用了另外一个名字。台湾人向一家中国的公司——新力公司,出售橡胶和棕榈油。新力公司觉得货比较便宜,买了那船货,然后就让他们到广东汕头卸货。台湾人凭空制造了一整套的产地证明书、提单、信用证等海运单据,开着劫持来的货物,就到汕头卸货了。

后来,省法院认定,中国新力公司买的是赃货;是赃货,就要退赃。那条冲滩的万吨货轮也判决归还给了新加坡保险公司。

本案对我的启示:第一,纠纷诉讼一上法院,无论输方、赢方,双方都肯定是亏了。新加坡保险公司拿回的万吨货轮只能作为烂铁拆了;橡胶能拿回一点,棕榈油都变质了。第二,本案最搞笑的是那位菲律宾的船长。老船长艰苦奋斗几十年,一直都是当大副,出不了头;临到要退休了,终于有人请他出山,当了一艘万吨货轮的船长。在菲律宾这样的岛国,能当上万吨货轮的船长,就等于我国今天能当上上市国营企业的老总,那可是人生一大业绩。老船长在他的故乡——一个港口城市大做宣传,大肆庆祝,父老乡亲们都来向他祝贺。结果,他灰溜溜地驾船冲滩,从深圳溜到香港,又溜回了菲律宾。当新加坡保险公司在菲律宾乡下一间茅屋找到他的时候,他连忙解释,劫持整条船和货物不是他干的。他正苦恼如何向父老乡亲们交代。第三,一宗大生意后面,往往隐藏着方方面面非常复杂的关系;这些非常复杂的关系不是一个人可以想象,能够理解,能够妥善处理的,有时候,处理不好是会要命的。我们不是生活在小说里,我们是生活在现实中。

处理这个案件正是我在办理出国留学的时候,在经济庭公布了我要出国留学后,同事们有勉励的,也有祝贺的,但我记住的只有一句话:“从今以后你可要好自为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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